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钛媒体 41分钟前

滴滴一下,共享儿女

文 | 长青研究社,作者 | 王室翱,编辑 | 潘利恒

武汉的王女士今年 69 岁,独生女儿在深圳工作。去年体检发现肺部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女儿请不了假,她只好自己去医院。挂号、排队、检查,一个人忙了大半天。后来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她,现在有 " 陪诊服务 ",可以请人陪着去医院。

王女士第一反应是拒绝:" 我又不是没儿女,怎么能花钱请外人?"

但下一次复查时,她还是下单了。一个 20 多岁的小伙子陪她去医院,帮她挂号、取药,还陪她吃了午饭。临走时,王女士给了 180 元。小伙子说 " 奶奶您保重身体 ",王女士红了眼眶。

在其他患者看来,这就是一对普通的母子。老人也不解释,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误会。

类似的场景正在中国各地发生。它有很多名字:陪诊服务、居家照护、老年陪伴。但老百姓给它起了一个更直白的称呼:共享子女。

在讨论中国的 " 共享子女 " 之前,我们需要先看看大洋彼岸的 Papa ——一家把老年陪伴做成独角兽的美国公司。

Papa 成立于 2017 年,创始人 Andrew Parker 的灵感来自他的祖父。老人独自生活,身体还算健康,但最大的问题是孤独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不便。去超市、看医生、修东西,这些琐碎的事情对年轻人来说轻而易举,对老人却是难题。

Papa 的商业模式很简单:搭建一个平台,连接有陪伴需求的老人和愿意提供服务的年轻人(称为 "Papa Pals")。老人通过 APP 或电话下单,系统匹配合适的服务者。服务内容包括:陪同就医、购物、做家务、技术支持、社交陪伴等。

来源:Papa 官网

但 Papa 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定位——这不是护工,也不是家政,而是 " 代际连接 "(intergenerational connection)。

Papa 刻意招募大学生和年轻人作为服务者。一方面,年轻人时间灵活,收入需求相对较低;另一方面,Papa 相信代际之间的互动本身就有价值。老人获得陪伴和帮助,年轻人赚取收入并从老人的人生经验中学习。这种设计让服务关系从纯粹的交易变成了某种 " 互惠 "。

Papa 的收费模式也很灵活。个人用户按小时付费,大约每小时 15-20 美元。但 Papa 真正的突破在于 B2B 模式——它与医疗保险公司、Medicare Advantage 计划合作,将陪伴服务打包进保险产品。保险公司发现,为老人提供陪伴服务能有效降低他们的急诊率和住院率,从而节省医疗开支。这种 " 预防性投入 " 的逻辑说服了大量保险公司,Papa 也因此实现了规模化扩张。

到 2023 年,Papa 已经完成了多轮融资,估值超过 14 亿美元,服务覆盖美国数十个州。知乎用户 " 昱言养老 " 在 2020 年的分析中指出,Papa 撬动了美国 1000 万孤独老人背后的巨大市场,其成功的关键在于:找到了支付方(保险公司),找到了服务方(年轻人),并用技术平台高效匹配供需。

Papa 的模式可以总结为:明确的服务边界 + 灵活的定价机制 + B2B 的规模化路径。

那么,这套模式能在中国复制吗?

2023 年数据显示,中国 60 岁及以上人口已达 2.97 亿,其中独居和空巢老人超过 1.18 亿,2024 年 60 岁及以上人口已达 3.1 亿,独居和空巢老人必然更多。更关键的是:这些老人的子女在哪里?答案是:在另一座城市。

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数亿年轻人离开家乡,涌向北上广深。他们在大城市扎根、买房、生活,父母却留在了老家。这种家庭结构在西方也存在,但在中国的土壤上,问题完全不同。

Papa 服务的美国老人,很多人从年轻时就习惯了独立生活。他们需要的是具体的帮助:开车去医院、修理漏水的水龙头、教他们用 iPad。服务边界清晰,老人知道自己在买什么,服务者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中国老人买的不是服务,是关系的模拟。

虎嗅网 2024 年的报道中,一位从事陪伴服务多年的从业者坦言:" 刚开始我以为就是帮忙跑腿,后来发现老人真正在意的是陪他们说话。有位奶奶跟我说,' 你比我儿子对我还好 '。那一刻我特别难受,因为我知道自己只是收钱办事。"

这背后是文化基因的差异。西方文化强调个体独立,父母和成年子女保持距离被视为健康。但中国传统是家庭本位," 养儿防老 " 根深蒂固。这代老人年轻时倾其所有养育子女,到老了理所当然期待回报——不仅是物质,更是情感上的。

杭州 68 岁的李阿姨(化名),老伴三年前去世,独生女儿在深圳工作。最初她拒绝任何 " 陪伴服务 ",觉得那是向外人承认 " 儿女不孝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摔倒。她在家摔了一跤,躺在地上两小时才被邻居发现。女儿从深圳赶回来,陪了一周就走了,临走前给她报了社区服务,定期有人上门。

半年后,李阿姨已经和那个每周来两次的小姑娘很熟了。小姑娘陪她去超市,听她念叨女儿,有时还陪她包饺子。李阿姨知道这是花钱买的,但她还是很期待小姑娘来的日子。

" 我不傻,我知道她是工作。但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总比自己对着电视强。"

这揭示了中国养老困境的特殊性:老人需要的不仅是功能性帮助,还有情感慰藉、身份认同、被需要的感觉,甚至是 " 在医院不被护工排挤 " 的体面。北京西城区什刹海街道办事处市民服务中心主任在接受采访时透露,看病取药陪护是老人普遍反映的问题。北京一家社区养老驿站收费标准为陪同看病 60 元一小时,行动不便的老人每次至少要安排 2 名陪护。" 看病取药成本高,已成为一些独居老人的难言之隐。"

Papa 模式的第一个挑战就在这里:中国老人的需求更复杂,边界更模糊。

如果我们试图在中国复制 Papa 模式,会遇到哪些具体障碍?

第一个障碍:谁来买单?

Papa 最聪明的地方是找到了支付方——医疗保险公司。美国的医疗保险体系高度市场化,保险公司有强烈的动机去降低理赔成本。数据显示,孤独和缺乏社交支持的老人,急诊率和住院率显著更高。Papa 的陪伴服务能有效改善这一状况,保险公司愿意为此付费。

但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中国的医疗保险以基本医保为主,商业保险渗透率较低。基本医保覆盖的是医疗费用,不包括陪伴服务。而商业保险公司虽然在快速发展,但尚未形成像美国那样的 " 预防性健康管理 " 思维。它们更关注理赔端的风控,而不是前端的健康干预。

这意味着,中国的 " 共享子女 " 服务主要靠个人付费。根据市场调研,目前陪诊服务的价格大约每小时 60-100 元,居家陪伴每小时 50-80 元。一个月如果需要定期服务,费用在 1500-3000 元之间。这对中产家庭尚可承受,但对广大三四线城市和农村老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没有 B2B 的规模化路径,意味着这门生意很难做大,也很难标准化。

第二个障碍:服务边界在哪里?

Papa 对服务内容有明确的界定:陪同、协助、社交,但不包括专业护理。老人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替代。服务者接受培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但在中国,这条边界很难划清。一位从事陪伴服务的年轻人透露,平台对他们的培训不只是如何照顾老人,更多的是如何扮演好 " 子女 " 这个角色。" 他们教我们要记住每位老人的喜好,要主动关心他们的身体状况,要在节日发问候。甚至连称呼都有讲究——不能叫 ' 您 ',要叫 ' 奶奶 '' 爷爷 ',显得亲近。"

这种角色扮演的精细程度,远超普通服务业。有的老人会要求服务者陪自己吃饭,边吃边聊家常。有的老人会给服务者做饭,就像对待真正的子女。还有的老人会在服务时间结束后,偷偷多塞给服务者一些钱,说 " 路上买点吃的 "。

这些细节背后,是老人在努力维持一个幻觉——这个年轻人是真心关心我的。而服务者呢?他们也在配合演出。虽然双方都知道这是交易,但没有人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

这种模糊的边界带来了风险。中国政府网 2021 年的报道中提到一个案例:一位独居老人与固定的陪护人员相处了近一年,关系处得很好。但当这个陪护因为个人原因离职后,老人情绪崩溃,一度拒绝接受新的服务者。家人发现她变得更加孤僻,甚至出现了抑郁症状。心理医生分析,老人已经对那个陪护产生了真实的情感依赖,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子女。当这种关系突然断裂,对老人造成了二次伤害。

Papa 卖的是服务,中国的 " 共享子女 " 卖的是情感。当情感成为商品,它就变得既昂贵又脆弱。

第三个障碍:道德困境如何化解?

Papa 在美国没有遭遇太多道德质疑,因为在个人主义文化中,老人寻求外部帮助被视为理性选择。但在中国," 花钱请人陪父母 " 很容易被解读为 " 子女不孝 "。

更复杂的是,这门生意还可能强化而非解决问题。虎嗅网的报道指出,一些老人的子女在为父母购买陪伴服务后,反而减少了回家的频率。他们认为既然有专业的人在照顾,自己就不必那么频繁地回去了。

我们是在解决问题,还是在让子女更心安理得地缺席?

一位做陪伴服务的小王说:" 最让我难受的,是有些老人会问我,' 你觉得我儿子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能陪他们去医院,能陪他们聊天,但我没法替代他们的子女。我只是一个临时演员,演完就走了。"

这揭示了 " 共享子女 " 最根本的悖论:老人需要的是长久的、真实的情感连接,但市场提供的是短暂的、表演性的服务。这个矛盾无法调和。

Papa 模式不能直接照搬,但它提供了三个值得借鉴的思路。

第一,重新定义服务内容,聚焦功能性需求

中国的陪伴服务不应该试图替代子女,而应该专注于老人真正需要帮助的具体场景:就医陪诊、政务办理、智能设备使用、社区活动参与等。这些是子女无法远程完成、但又不需要深度情感投入的事情。

比如 Papa 提供的 " 技术支持 " 服务就很有启发。很多美国老人不会用智能手机、不会视频通话,Papa Pals 会上门教他们。这种服务边界清晰,老人获得的是能力提升,而不是情感依赖。

上海的 " 数字伙伴计划 " 就是一个好例子。这是 2021 年由上海市政府部门联合企业、市民、社会组织共同发起的项目,旨在帮助老年人跨越 " 数字鸿沟 "。它培训志愿者上门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机、健康码、网上挂号。这种服务解决的是老人与现代社会的接口问题,而不是试图填补亲情空缺。

第二,探索多元支付模式,降低个人负担

既然商业保险短期内难以成为支付方,可以探索其他路径。比如,将陪伴服务纳入长期护理保险试点。目前中国已有 49 个城市试点长护险,覆盖 1.69 亿人。如果能将非医疗性的陪伴服务纳入保障范围,将大大降低老人的经济负担。

另一个思路是社区购买服务。政府通过购买服务的方式,委托专业机构为辖区内的老人提供基础陪伴服务。北京、上海等地已经在试点 " 社区养老服务清单 ",包括助餐、助浴、助洁等,陪伴服务可以作为补充。

此外,还可以借鉴日本的 " 时间银行 " 模式。年轻人为老人提供服务,积累 " 时间币 ",等自己老了可以兑换服务。这种互助模式既降低了成本,也强化了社区连接。

第三,建立社区支持网络,避免过度市场化

Papa 模式的底层逻辑是市场化,但中国养老问题不能完全交给市场。日本的经验值得参考。中新网 2014 年的报道指出,日本主推 " 小规模多机能的社区养老 "。社区养老院床位一般在 20 到 30 张,提供多样化服务:可以是 24 小时入住照顾,也可以是白天日托或居家上门服务。日本并不主张盖大型养老院,而是强调老人在自己家中和社区中养老,与社区互动。

这种多机能化的养老服务,让老人的社交需求被分散在各个环节,而不是集中在 " 需要一个儿子 " 这件事上。老人可以在社区食堂吃饭时聊天,可以参加社区活动认识朋友,可以在日间照料中心下棋打牌。他们的社交网络是多元的、立体的,而不是依赖于某一个付费的 " 子女 "。

中国一些城市已经在探索类似模式。比如上海推出的 "15 分钟养老服务圈 ",在社区内布局嵌入式养老设施,提供日托、助餐、文娱活动等综合服务。北京的 " 养老服务驿站 " 也在尝试将专业服务下沉到社区。

关键是要形成一个支持网络,而不是一对一的服务关系。这样即使某个服务者离开,老人也不会陷入情感危机,因为他们还有其他的社交联系。

2023 年,中国 65 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 15%,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预计到 2035 年,这个比例将超过 30%。这意味着,未来会有更多老人需要陪伴。

Papa 的故事告诉我们,老年陪伴可以是一门好生意,但前提是找对了模式:明确的服务定位、可持续的支付机制、可规模化的运营路径。中国的 " 共享子女 " 目前还在摸索阶段,它既没有 Papa 那样清晰的商业模式,也没有日本那样完善的社区支持体系。

但问题的核心不在于模式,而在于我们如何理解养老这件事。如果我们认为养老纯粹是个人或家庭的事,那市场化就是唯一出路,但这条路会把大部分普通家庭排除在外。如果我们认为养老是社会责任,那就需要建立更完善的公共服务体系,让每个老人都能有尊严地老去。

" 共享子女 " 能解决的,只是老人需求中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还得靠家庭、靠社会、靠我们每个人去思考:在一个高度流动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如何安放老去的父母?

3.1 亿中国老人,站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用最笨拙的方式,努力抓住一点温暖。Papa 用技术和商业模式在美国找到了答案,但中国的答案不会是简单的复制。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融合市场效率、社区温度和政策保障的综合解决方案。

这或许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挑战:如何让孝道不必明码标价,让陪伴不只是 2000 元一个月的交易。

参考资料:

虎嗅网,《外包儿女:老年陪伴服务的兴起与困境》,2024 年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中国老龄产业发展报告》,2024 年

Papa 公司官网及相关公开资料

国家统计局,《中国人口普查数据》,2020-2024 年

中国政府网,《" 空巢 " 不 " 空心 ",超 1 亿空巢老人如何老有颐养、老有所乐?》,2021 年

中新网,《" 小规模多机能 " 日本社区养老模式值得借鉴》,2014 年

知乎 / 昱言养老,《美国两大成功心理健康商业模式,能否撬动中国 1000 万孤独老人背后的巨大市场?》,2020 年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关于老年抑郁症的调查研究》,202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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