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顺,B 站 up 主 " 遇真纪事 " 主创之一。
他们都还是在自己原有的田地里劳作,但是一切却都奇异地改变了:原来的耕地变成了工地、农民变成了工人。
时代交接处的中国农民
2025.9.21 上海
大家好,我是赵玉顺,和袁贞贞一起创作村镇纪录片频道 " 遇真纪事 "。
从 2021 年到 2025 年,我们实地走访了全国各地超过一千个村镇,在水田、旱地和果园,跟一千多位操着不同口音的农民有过对话。

那么,时代交接处的土地、农民还有农作物,目前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2024 年 3 月,我在福建莆田见证了一个大型的土地平整现场,一眼看过去进度已经到了 99%。


但是周边绝大部分村民,都以一亩一年 600 到 800 元的价格把田地承包出去了。往往是种植大户或者农业公司把这一大片地都承包下来,准备用机械规模化耕作。
那么,个体农户为什么会把土地承包出去?
当地村民给我的答案是:年轻人出去了,老人种不动了,所以田地被承包了。
这三句话非常简单,但每一句信息量都非常地大。但其实不仅仅是这样,村里还有一类人是 " 出去又回来了 "。
出去又回来了
2022 年 8 月,我在广西河池大化县的红水河边,遇到了两位 70 岁左右的大叔。他们年轻时都在广东打工,一个在东莞做玩具,一个在深圳拉石头,工作了几十年,直到年纪大了之后被辞退。

其中,湖南株洲的一位大叔给我的印象最深。那是 2023 年的夏天,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皮肤痛,我当时走在田埂上,迎面看见一位大叔把工地的安全帽当遮阳帽戴在了头上,然后走进藕田劳作。


之后他的情况是,把家里的田租给承包户,自己再被承包户雇佣种烟叶,不过必须在烟叶需要管护时才有活干,平均下来一个月也就几天。有工作时,一天 8 个小时,可以得到 140 元。
这个工资其实相对还不错。因为 4 个月之后,也就是 2023 年 9 月,我在陕西咸阳的猕猴桃园里得知,当地妇女一天摘 8 小时猕猴桃,工资竟然只有 50 元。
我当时问了几位阿姐,为什么工资这么少?她们的回答是,在村里有个活干就不错了,就这还不是每天都有得干,要跟着猕猴桃的生长节奏走,施肥、打药、修枝、采摘,一个流程干上几天。



所以,不管是湖南烟田里的大叔,还是陕西果园里的大姐,都还是在自己原有的田地里劳作,但是一切却都奇异地改变了 ——
原来的耕地变成了工地,原来的农民变成了工人。
那么,当农民把土地出租成工地之后,自己的生活所需是否还能满足呢?
当代拾穗者
贞贞家在广东湛江的一个小镇。大约在十年前,一家黑龙江的农业公司从北到南纵跨了近 4000 公里,把小镇周边的地都承包下来种番薯了。


但是,总会有一些埋在地里的小番薯被落下,老板不会再专门雇人去收集,因为人工费划不来,所以一般都是村里的老人过来捡拾。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位,她已经 80 多岁了,已经驼着背,但还是提着两个化肥袋在那里挖番薯。

拾穗原本是一种传统,从古到今,从东到西都是如此,只不过在土地大量被承包的当下,拾穗又多了一重现实的意义。
阿婆说,捡回去的番薯主要是喂鸡鸭,如果有好的也会煮来自己吃。所以在土地被承包后,且不说村民的蔬菜、杂粮是否足够,最先受到影响的反而是家禽。
同样的情况,我在云南也遇到了。嵩明县是云南重要的蔬菜基地,2025 年 3 月,我在这里的蔬菜工厂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蔬菜。他们走的应该也是精品路线,会把一些没有那么漂亮或者最外层的蔬菜给剥出来。

我问为什么地都承包出去了,有位大叔一边捡菜一边说,老板开价一亩一年 1000 多元,要是自己种粮食的话,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挣这么多钱。
大叔把种地的收入和土地出租的必然性联系了起来,那么,种地的收入究竟如何?
种地能挣多少钱
近几年我的确专门走访过这个问题。让我们再次回到 2022 年的 8 月。
在广西河池大化县的红水河边,那位曾经在东莞玩具厂打工 20 多年、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被工厂辞退的大叔给我算了一笔账。

不过,大叔特意跟我强调说,这是没有把种植、日常管护还有收获玉米的人工成本算进去的。后来我才知道,种地不能算人工成本是东南西北的个体农户的共识,因为越算越觉得不划算。
大叔所在的广西河池,喀斯特地貌占了总面积的 65%,对于游客来说很漂亮,但对于农民来说全是种不了任何作物的石头山。耕地在这里非常稀缺,甚至玉米只能见缝插针地种在石头缝里。

2022 年 10 月,我们去到了华北平原。
同样是种玉米,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实现了全机械化种植,对于南方农民而言,乍看上去简直是梦幻般的农业剧本。


事实上,这个结论放到全国也同样成立。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结果显示,2019 年底,我国耕地面积 19.18 亿亩,人均耕地面积只有 1.36 亩。按一家四口人计算,也只有 5.44 亩。
所以大叔跟我说,石家庄一带的普遍情况就是,绝大部分人都选择把耕地出租给种植大户或者农业公司,自己就靠外出打工为生。因为你在地里耗,也耗不起。
他用了 " 耗 " 这个字," 耗 " 是一个动词,也可以理解为人的一种生活状态。

2023 年 8 月,我们第一次踏上了东北大地,在齐齐哈尔的拜泉县遇见了一位 80 多岁的老人,树林后面就是他家的地。

老人说,他的子女早早就离开了家,有往城里走的,也有离开东北往南方走的。
种粮食收益有限,那么
种经济作物呢?
从 2023 年 4 月开始,我和贞贞决定开启一个系列纪录片:中国经济作物观察。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第 14 集。我们想以经济作物为切入点,去理解土地、农民和农作物。

我们在和当地茶农的直接对话中了解到,收益的确非常不错。特别是在猴坑村,今年 4 月我们进村的时候,看到张贴出来的村情介绍里非常骄傲地写到,2019 年猴村组的人均年收入达到了 20 多万元。
不过,这只是山顶少数茶农的故事,山脚下的大多数茶农糊口都难,还要靠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除了看天吃饭,经济作物还要看市场吃饭。
比如茉莉花,可以用来做花茶,也可以用来做精油和香包。2024 年 8 月,我们去到了广西横州,这只是一个县级市,但茉莉花产量占全球的 60%。

花价好花农自然高兴,但一位大哥又有点担忧,他跟我说,今年价格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明年行不行。

价格不好的话,花农要么选择低价把它给采摘出来,要么只能让它在地里开放。茉莉花一开放,它的香气就会逸散,成为经济价值为零的废花。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农产品卖不出去的情况,其实,不管农产品的价格是高还是低,整个产业链里面最开始也最辛苦的农民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没有任何的议价权。
一旦价格不理想,收购商可以不收,厂商可以不要,消费者可以不买,但花农却早已经把成本都投入了进去。
除了看天、看市场,种植经济作物还要看技术和成本吃饭。
广东茂名是全世界最大的荔枝产地,但我在这几年的走访中发现,荔农的老龄化现象非常突出。
这位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他已经 76 岁了,种了 40 多年荔枝。

因为山坡上的荔枝树是这样的,坡度应该有四五十度。荔农是用简易的滑轨把摘下来的荔枝运下去的。

这些荔农的后代都跑去珠三角工作了,等到老人种不动时,荔枝树要么抛荒,要么出租给种植大户或者农业公司。
种荔枝最关键的环节一个是采摘,另一个是打药。个体荔农往往是人工打药,但农业公司这几年已经普及了无人机打药,可以节约大量人工成本。并且因为是规模化种植,农药和化肥的单位面积成本都比个体荔农低,在销售方面也比个体荔农拥有更多线上和线下的渠道。

包括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家来自村镇的话,很可能你家的地也以几百块钱到一千块钱左右的租金,正在被别的人承包。
记录最后的中国农民
当我们了解了这一切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张 " 钉子田 " 的照片,就可以更加理解为什么绝大部分的村民都会把自己的地给承包出去了。

在我的理解中,这一批老人其实就是最后的中国传统农民,等到他们退场,就意味着沿袭五千年的个体小农时代宣告落幕。
每次看到一个个这样佝偻着腰的老人,我心里都会非常感慨,他们经历过三年大饥荒、修水库、交公粮,更年轻一些的在改革开放后进城务工,又在年满 60 后返乡务农,一辈子都在为国家的发展做贡献。
2019 年新中国成立 70 周年时,新华网发表了一篇叫做《告别农业税》的新闻评论,里面写道:
据统计,从 1949 年至 2000 年,农民给国家缴纳了 7000 多亿公斤粮食。从 1949 年到 2003 年,全国累计征收农业税达 3945.66 亿元。正是依靠农业 " 乳汁 " 的哺育,新中国从 " 一穷二白 " 的起点上,建立起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

1958 年到 1960 年,湛江修建了被称为 " 广东最大人造海 " 的鹤地水库,以及一条配套的运河,叫雷州青年运河,因为当初召集的 30 万劳动力主要是青年人。
贞贞的阿嫲梁秀珍就是那 30 万年轻人之一。阿嫲说,当年村里的人天还没亮就集合,走路到县城的火车站时天已经黑了,一群人又饿又困,直接躺在火车路上就睡着了。

去年 8 月,我们带着阿嫲重新去看了雷州青年运河。这是运河建成 64 年后,她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只不过她已经从一个手脚有力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我牵着她走在这个观景台上,她拄着拐杖,说了一句让我心灵震颤的话:
" 运河啊运河,今日我拄着拐杖来看你。"

每年的全国两会都有人大代表建议提高农民养老金,我也曾经往人社部和农业部的部长信箱投递过信件,呼吁提高农民养老金。当然,目前的确每年都有提高。2025 年的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月最低标准提高了 20 元,达到了 143 元。
其实,很多为工业化发展做出贡献的农民已经离去,比如我的爷爷和奶奶。但也正是因此,才更要对还健在的这批老农民更好些。
这是遇真纪事所有创作的母题和源动力。因为我和贞贞两个人都是留守儿童,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这是我的奶奶刘晚秀,刘晚秀这三个字她一辈子都没学会怎么写,因为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

我很听话,一直拼命读书,最终考上了一所二本学校。我知道这些年,很多人在讨论 " 小镇做题家 " 的发展困境,但其实 " 小镇做题家 " 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存在,而我和贞贞都是剩下的那 99 个。
我学的是新闻,贞贞学的是中文。找工作时我往很多大媒体投过简历,但真的就是石沉大海,唯一收到的回复就是自动回复。
后来,我终于进入了一家地方报社,每天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走。采写的稿件很不少,我也从中收获了很多成长,但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比如新高铁开通、旧小区改造,这些对城市来说当然是重要的,但我总觉得有一种疏离感,却又不知道怎么办。
恰好这种疏离感贞贞也有。我们都觉得,作为两个来自村镇的青年,辛辛苦苦学到了一身关于传播的本事,却没有用在自己最关心的人和土地之上,心里面很不甘心。
所以就有了遇真纪事。两个人的名字各取一个字,然后用镜头纪事。我们在过去的五年记录了村镇、土地、农民和农作物,接下来的至少五年间,我们还会一直的向前进。
最后,我想跟我在天堂的奶奶刘晚秀、爷爷赵富春说,你们的孙子没能考上北京的大学,但今天站在了上海的演讲台。

谢谢大家。
文章根据现场、演讲稿及试讲整理而成
l 来源: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