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昔日的皇家禁苑,到建院伊始面向全民开放,再到如今不断激起越来越多人对于中华文明的热爱与自豪,故宫博物院的百年历史,是坚持文物属于人民、服务人民的历史,值得回望,更值得续写。
——编者


这次特展文物清单颇花心思,器物书画的选择与布置,与展览主题契合无间。譬如商代亚醜方尊,铜质厚重,四壁起棱,饰以兽面与夔纹,肩部四角凸出四个象首,额上以二夔龙为角,长鼻高举,口边伸出两支巨大的象牙,制作非常精美。这类亚醜铜器多出土于山东青州一带,是商代青铜礼器的典型代表。铭文中出现 " 亚醜 " 二字,学界推测为当时方国首领的族徽。三千年前,这件方尊用于宗庙祭祀,盛酒以献祖先,作为礼制社会的权力象征,也是一种早期国家记忆的载体。

青铜器的出现,标志着时间可被固定,它既是物质财富的凝结,也是民族文化的诞生符号。古人以祭祀沟通天地、以铸铜纪年,这种将历史物化的观念延续至今;尊重、尊敬、尊崇,一个尊字也代表了这个民族的尊严。古人说,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过去圣人修史,常因礼器停铸,而感叹器不铸则礼不存。今天,商周青铜器总在故宫最显著的位置,被我们以新的方式印证,器存则文明存。
如果说青铜器代表了国家的诞生,宝玺、编钟、珐琅与粉彩,则皆象征着王朝的极盛。如展品里有一件乾隆时期的掐丝珐琅太平有象,铜胎上铺着珐琅釉,象鼻下垂,背驮宝瓶,纹饰缠枝莲与云龙。它原陈设于乾隆年间的钦安殿,是祝颂天下太平的宫廷瑞器。乾隆四十一年,两广总督李侍尧进献此象,皇帝大悦,亲赐名曰太平有象。

珐琅工艺源自中亚,经元代传入中国,到明宣德时已形成宫廷作坊制度。清代内务府造办处专设珐琅作坊,工匠分掌制胎、掐丝、烧釉、鎏金等工序。每一件器物都经过十数次烧炼,乾隆亲自过目。这些文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帝国行政的一部分,即审美与政治的合体。然而,当像太平有象这样的国宝成为故宫博物院建院后的首批文物时,它的意义就发生了变化。原本象征皇权的陈设,成为博物文化体系下的展示藏品,它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转换,也意味着博物文化的诞生,从宫廷的艺术走向公众的记忆。
与古代工艺品不同,书画往往更全面展示出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气象。如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代表了这种气息的极致。它描绘了北宋都城汴京(今开封)及汴河两岸清明时节的繁华景象,市井街巷、桥梁舟楫、商旅行人、城郭郊野无不包罗其中。全图人物车马多达数百,场景宏阔又细节入微,可谓中国绘画史上城市生活题材的巅峰之作。除此之外,唐代韩滉的《五牛图》、南宋刘松年的《卢仝烹茶图卷》、元代王振朋绘《伯牙鼓琴图卷》,以及明代沈周《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都各具每个时代的艺术特点。
书法方面这次陈展有王珣书《伯远帖卷》、李白书《上阳台帖卷》、黄庭坚书《诸上座帖》等,无不是国宝级珍品,既展示出书画艺术的高超绝妙,更将我们这个民族的诗意与浪漫展露无遗。《伯远帖》用笔峭劲秀丽、古淡潇酒、自然洒脱的晋人韵味,可谓字里金生、行间玉润;《上阳台帖》为行草书,苍劲挺秀,豪气雄健,结体更是参差跌宕,仪态丰富;《诸上座帖》从怀素的狂草体中而来,笔意纵横,气势苍浑,雄伟壮丽,字法奇宕,如马脱缰,无拘无束,显示出黄庭坚悬腕摄锋运笔的高超书艺。

故宫的收藏门类齐全, 包括了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品的所有门类,中华文明五千年,文化艺术发展的长河在故宫的藏品里边都有反映。像书法、绘画等艺术,从早期诞生到发展成熟有一个过程。故宫的收藏不仅反映各种门类,还能反映各种门类从发生到发展的全过程。这些文物在历史上分属不同层级,有的曾是帝王御玩,有的本为民间遗存,后来被集中于故宫博物院之后,便构成现代民族复兴的基本雏形。从历史递藏到博物展览,它们承载了很多人对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具象记忆,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人创造文明的载体,而且这些文明创造者的后人还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着新的文明、新的生活。
聚散之间
1933 年山海关失陷,为了避免战火威胁,故宫文物南迁的计划启动。那一年,时任代理院长的马衡率人清点清宫旧藏两百万件,分装成一万三千余箱火车离京南下。每一箱都被记录、编号、封蜡,瓷器、青铜、书画、玉器分别装箱,配以缓冲稻草与棉布。负责押运的职员多为文史出身的学者,据说,有人曾在中途给家人写信,若有一物损毁,宁自以命抵。这绝不是夸张,当列车途经南京、长沙、贵阳时,空袭频繁、道路断裂,文物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同步颠簸。
在西南地区的山洞中,国宝与数千箱文物一同贮藏。洞中潮湿,工人就用木板搭架,将箱体垫高,用石灰吸湿。押运员以身体取暖,夜间轮流守夜。直到抗战胜利,文物北返。清点时保存率超过九成,文物安然,文化未绝。这场迁徙,至今仍被视为中国文化史上最艰难的一次文明流动。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怕故宫毁于战火,当时中国第一家研究古建筑的专业学术团体营造学社委托建筑师们,系统绘制了中轴线沿线故宫建筑的建筑水彩画。学者们抢时间进行测绘,在战争阴影下,为故宫留下一份空前绝后的珍贵记录。

文物的有序回流,也是故宫文物守护的重要一环。这次特展清单里有一件瓷器——明成化时期的斗彩三秋杯,就值得一说。成化皇帝生性细腻,据说此杯为讨宠妃万贵妃欢心而制,杯体高仅四厘米,薄如蝉翼,釉下青花、釉上五彩,绘蝶恋花。清宫档案中未见记载,学者推测因产量稀少,只供御前私赏。成化斗彩的独特之处在于釉上与釉下结合,色彩柔和,不似嘉靖的浓艳,也不同于后来瓷器的明亮。斗彩杯工艺复杂,成品率极低,色若朝霞,非复人间之物。
斗彩三秋杯的递藏故事,极具象征性。抗战时期,北平陷入战乱,古玩市场偶现此杯,收藏家孙瀛洲以四十根金条购得,多年后捐献国家。在交接前一夜,孙先生让家人最后看一眼国宝,次日便封箱入宫。早在文物南迁之前,就有很多清宫旧藏流散民间。民国初年古董市场兴起,文物流通成为一种热门贸易。新中国成立以后,文物开始系统回流,像孙瀛洲这样的民间收藏家,捐出毕生所藏,这种行为超越个人的占有欲,也成为民间文化意识觉醒的标志。古物的守护,不止国家行为,更是一种社会的文化昌明。

这次特展还有好几件珍品,与中国近现代收藏鉴赏家张伯驹有关。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之一,出身优越,多才多艺,一生醉心于古代文物,致力于收藏字画名迹。他自中年开始收藏古代书画,一开始出于爱好,继以保存重要文物不外流为已任,不惜一掷千金,虽变卖家产或借贷亦不改其志。当年张伯驹得知古玩商马霁川手里有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卷》,建议故宫博物院将此卷买下。在博物院无力收购文物的情况下,为防止文物流落海外,张伯驹不惜鬻物举债将其买下。仅一件《游春图卷》使他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不得不变卖在弓弦胡同的一处宅院和夫人潘素的金银首饰。这次特展中,王珣书《伯远帖卷》、李白书《上阳台帖》、黄庭坚书《诸上座帖卷》等书画珍品最后能够入藏故宫,皆与他有深厚渊源。
展厅中那张唐代 " 大圣遗音 " 琴,入藏经过颇为曲折。它是现存最完整、最优美的唐琴之一,却曾被当作破烂弃置多年。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宫后,清点文物的人发现了这张灰白斑驳、漆皮脱落、岳山残损的旧琴,遂登记为 " 破琴一张 ",编号 " 鲲字一〇七号 ",长期无人理会。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主持文物清点工作的王世襄先生偶然见到此琴,认出是中唐珍品,立即将其移藏延禧宫珍品库,并为其配上青玉轸足。两年后,他又请得院长马衡批准,邀古琴大家管平湖为之修复。

这些国宝流传的轶事,仅仅是历史的小小碎片,却也佐证了文物聚散的曲折,没有这些故事,文物守护的价值就不复存在。百工之事皆圣人所为,造物即是思想的延伸,古人留下的器物,本意往往不在永恒,而在传达。有了丰富曲折的人和事,才会有时间和历史的可能。文物在今天被重新阅读,是因为它们仍在传递信息,关于审美,关于制度,也关于人的情感。
当这些文物最后被重新摆进故宫的展柜,就不再只是古代的遗物,还是现代中国人理解历史的载体。文物的聚散,也从此结束了物质层面的流动,转而成为一种知识与情感的流动;这种永不止息的流动,让我们重新认识过去,更让那些被遗忘的辉煌、思想与信仰重新入驻我们的心灵。

所有这些国宝文物的回归,标志着一个文化秩序的重建,文物不再是赏玩,而是证史。它们为断裂的文化记忆提供实物支撑,让历史不再仅凭文字被想象,而能被看见、被触摸。就在 1925 年建院之初,故宫博物院的首批工作人员仅百余人,清点工作在油灯下进行。文物从私人占有转入国家管理,也标志着它们重获新生。此后的一个世纪中,故宫的历史几乎就是中国文物守护的缩影:南迁、归还、修复、研究、数字化。这些看似技术化的过程,背后是一种理念的延续,让文明拥有可持续的生命。
文物回归后,修复成为第二重守护。以唐代 " 大圣遗音 " 古琴为例,入藏时它早已破败不堪,因昔日皇家重地故宫难免年久失修,雨水渗漏,琴面蒙上一层厚厚泥锈,几乎不见原貌。管平湖先生历经数十日,细致清理,不损琴体地磨去泥锈,让其露出金徽与原漆。幸得当年制琴用鹿角灰漆胎厚实,该琴方能历经沤蚀不坏。管先生又为其装上紫檀岳山与承露,使稀世古琴重焕神采。

上世纪 50 年代,故宫成立文物修复组。条件简陋,灯靠汽灯,器靠自制。唐代韩滉《五牛图》的修复是其代表。此画原列清宫至宝《石渠宝笈续编》,八国联军入侵时被劫,后流落海外。新中国成立之初,周恩来总理得知《五牛图》在香港出现,遂指示文化部无论代价务必购回。专家赴港鉴定其为真迹,几经交涉,以六万港币赎回国宝。然而画卷归来时已破洞斑斑,后来由孙承枝先生主持修复,经过清洗、揭裱、补绘、装裱等十余道工序,历时八个月,方得完复。专家组称其补笔天成、色泽统一、裱工精良。韩滉的《五牛图》自此旧貌新生,国宝重焕风采。
不同年代的修复,都会面对同样的问题:时间如何被保存。修复的理念,也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不断深化,它们不再是幕后工序,而成为文化记忆的一部分。文物的再生,不只是工艺问题,而是一种态度:以慢、以精、以敬意对抗时间。在今天,守护的方式也在悄然改变。数字文物工程、三维建模、光谱扫描、AI 识别成为常规手段。只要我们上网,《清明上河图》的数字版本就可以放大至画中人物的指尖,这不是技术炫耀,而是文化策略。数字化让文物的原件与影像共存,使历史不再依赖实物的唯一性。文物的未来不是永存,而是可被理解的延续,这句话或许正是 " 百年守护 " 特展的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