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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OpenAI 前科学家聊:GPT-5、创新与 AI 的欺骗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卫诗婕 商业漫谈,作者:卫诗婕,对话嘉宾:嘉宾:Kenneth Stanley 、 Joel Lehman (前 OpenAI 、现 Lila 科学家,《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作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难产后,8月8号,GPT-5 终于发布了。

还是有不少国内的媒体将它称作"史上最强的基础模型",但实际上,外网关于GPT-5 的质疑声却很汹涌——发布会的内容中,出现了伪科普和演示乌龙, GPT-5 的性能进展在一些人看来,远未及预期。

在这个节点,我对话了OpenAI 的两位前科学家:Kenneth Stanley 和 Joel Lehman;他们曾亲历前 ChatGPT 时代的 OpenAI ,也是《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一书的作者。(播客早在9月就已发布,文字版刚发布,见谅)

2023 年,这本书曾在中国科技圈掀起阅读的潮流。那正是 ChatGPT 席卷全球,掀开大模型浪潮的一年。然而,Ken 和Joel 却选择了离开 OpenAI 。早在 2015 年,他们就抛出了独特的观点——创新需要摒弃对目标的追求感、并追求新奇性,所有伟大的创新都是不期而遇的。

当时,这个论点并没有被太多人认知和接受,直到2022年底 ChatGPT 出现,这一论点被强有力地验证了,因为,ChatGPT 本身就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项目。

三年过去,Ken 和Joel 仍在持续推动"无目标创新"的理念,两位AI科学家也始终保持着对AI圈的关注。在这期访谈中,我们聊到了 OpenAI 的发展史、其本身就是创新曲线的一体两面。当 GPT-5 出现,Ken 和 Joel 却在一片失望声中表示,这也许恰恰意味着,关于 AI 的研究将再次变得有趣——要知道,过去几年,尽管全世界都在瞩目与追逐大模型的进展,但在他们看来,和从前相比,学术界正在变得无聊。

这是两位关于创新的布道者。这期的内容围绕AI,却又不止于 AI 。

以下是访谈节选,为了提高可读性,进行了一定文本优化。

一、不告诉机器人目标在哪,它能更快地走出迷宫

卫诗婕:《伟大》这本书的中文版诞生是在 2023 年,彼时 OpenAI 已经举世闻名——这本书的宣传点之一是,你们二位作者是 OpenAI 的核心科学家,但事实是,你们早在 2015 年就写下这本书。当 ChatGPT 出现时,你们是否意识到,本书中关于"如何孕育创新"的主张,被有力地验证了——因为 ChatGPT 原本就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项目?

Kenneth :是的,没有人意识到 ChatGPT 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和我们在书中所述的"巧合"是一致的。

Joel:不仅 ChatGPT 的成功出人意料,所有通向它的小的垫脚石(Stepping stones)也出人意料,比如 ChatGPT 所基于的 Transformer 神经网络架构,它来自谷歌的研究。而且,OpenAI 最初进行的很多探索都与语言模型毫无关系。他们有一些研究,比如制造能玩魔方和玩电子游戏的机械手,这都非常酷且令人兴奋。

卫诗婕:这本书深刻地探讨了创新土壤的构成。一切的故事要从 2008 年开始,我知道这本书最初的灵感来源于 Kenneth 在一系列实验中的意外发现(比如让机器人学会行走、让机器人走出迷宫),对吗?

Kenneth:实际上,我认为在机器人之前,还可以追溯到图像培育器(Pick Breeder),它是我们为了构建"开放式系统"而进行的一项实验。

"开放式系统"是指那些,能够长期持续创新、做出决策和发现的系统。人类文明就是一个开放式系统。

为了构建一个"开放式系统",我们设计了 Pick Breeder 这个实验:人们会登陆一个网站,看到一堆图像,点击其中一个,这个图像就会产生"后代"。就像人生小孩一样,"后代"会与"父母"稍有不同。你所做的就是,让图像一代一代地"繁衍"。

而促使我们撰写这本书的动力,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的观察结果:发现伟大事物的最佳方式是不去刻意寻找它。

例如,如果你想要找一只鸟,你总是会失败,只有在你不刻意寻找时它才会出现。如果你只想着蝴蝶,你就不会培育出和蝴蝶有关的图片。

这个结果令人震惊。它似乎与我所相信和被教导的一切都相矛盾。我有着计算机科学和工程学背景,我所接受的教育是,实现某件事的方法是将其设定为目标,然后有目的地朝着它前进。但"Pick Breeder"的实验结果却恰恰相反,实现显著成就的最佳方式是不去刻意追求它。

我对这个观察结果着了迷。它太奇怪了,以至于我开始觉得它可能有更深远的影响。我开始意识到,多样性本身,可能才是成功的原因。而新奇性( Novelty ),是获取多样性的一种方式。

Joel 就是在这时参与进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走进我的办公室,我把这些想法一股脑全倒给他。我说,也许你可以做一个专门搜索新奇事物的算法。他接受了这一切,也真的创造出了这个新奇搜索算法。这就是机器人开始登场的地方——我们用机器人结合这套新奇搜索算法做了一系列实验,比如如何让机器人最快走出迷宫,答案是,当你不告诉它目标在哪里时,它能更快地走出迷宫。我就不一一细说了,那太长了。

但 Joel 和我意识到,这件事的社会影响比算法本身更大——它可能对如何运行人类系统,有着重大启发,因为过去,几乎所有人类系统总是朝着目标设定的。

卫诗婕:为什么你认为,必须要写成一本书?

Kenneth :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 AI 会议,一名罗德岛设计学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的学生邀请我说,你应该来我们学校做一场演讲。这是一群艺术家听众,超出了 AI 学术圈,我有点兴奋。

但这超出了我的预期。当我告诉他们,创新并不一定要先明确目标,那些学生们非常激动,其中一些人几乎要哭了。因为他们说,我从来没能向父母或老师解释清楚我的选择,因为他们总会问,你怎么赚钱? 你人生的目标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清晰地阐述,为什么我决定以那样的方式度过一生,因为我在追寻有趣之路。

这让我更加明确了一个想法:如果我们能写出来,这可能会是一本很棒的书。如果人们会为这件事落泪,那它肯定很重要。这会是一场重要的社会对话。

二、回忆OpenAI 早期: 那时的Sam是个好领导

卫诗婕:完成这本书后,你们几乎同时先后加入了 Uber AI 实验室(2016-2019)和 OpenAI(2020 - 2022),为什么选择这两家公司?如何辨别一家创业公司是否有创新力?

Joel :这很难先验地知道。但我想,一家有意思的初创公司通常是由有意思的人组成的,而有意思的人通常有有意思的想法。

Kenneth :我和 Joel 加入这两家公司,有点像那本书里写的,都不是被计划的,只是机缘巧合。但2020 年,我就觉得 OpenAI 是一家好公司。OpenAI 有很多聪明的人,也在开展非常有趣的项目,所以会有一些创新并不奇怪。

至于如何识别有吸引力的初创公司,这取决于你是谁,一名投资者,和一名员工,评判标准是不同的。作为员工,我会看它是否符合我的兴趣?

而作为投资者,我的看法会稍有不同,我不会那么在意每一件事都必须成功。我应该把赌注押在那些足够创新、足够有趣的事情上——如果这件事成功了,那将会是巨大的成功,因为它与其他正在进行的事情截然不同。

足够新颖,就值得去冒这个风险。

卫诗婕:那时的 OpenAI 有哪些有趣的探索?

Kenneth:哦,2020年的OpenAI,我看到了早期的 GPT 模型,现在这已经是旧闻了,但在当时,技术进步得非常快,非常有趣,甚至令人震惊。现在,未来已经到来。

Joel :那时真的很有趣,那里的确有很多聪明人。就像 Ken 说的那样,你能比其他人提前接触到一些新兴技术。那种体验超凡脱俗。

卫诗婕:(在 OpenAI )你们最尊敬和喜爱谁?

Joel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非常敬重 Ken 。我们共同领导团队嘛。不过,要说个人喜好,我真的很喜欢 Jan Leike。他是那里的安全负责人,而且是个好人,我很喜欢和他聊天。不过,你知道的,在 OpenAI 有很多有趣的人,所以真的很难选……

Kenneth:这是个好难的问题。当然,我会选 Joel ,但是……我在那里尊重很多人。我尊重那里的大多数领导,我真的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可以给出。

卫诗婕:Sam 曾公开表示过对《伟大》这本书的推崇,但随着 OpenAI 的宫斗事件,Sam Altman 的公众形象也变得模糊和充满争议。我听到一种观点,认为 Ilya 是真神,而 Sam 是伪神。你们作为 OpenAI 曾经的一员,怎么看 Sam 对 OpenAI 的领导?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Kenneth :在 2020 年到 2022 年期间,我在 OpenAI 工作,这都是在那些争议事件之前。但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 Sam Altman 是个好领导。他务实、谨慎、善于沟通。他会仔细权衡问题。当时我没看到有什么可批评的地方。

对于 OpenAI 发生的争斗,我和大家一样感到惊讶。我没想到会这样,听到这件事真是个巨大的冲击。你知道,Sam 似乎牢牢掌控着局面,我没想到会有人试图罢免他。所以我和大家一样一头雾水,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Joel :是啊,这就像是一连串非同寻常的事件,这一切的发生有点疯狂。你知道的,涉及大量金钱和权力,人们都在努力做自己认为最好的事情,却有着不同的观点。

三、AI这个领域, 过去比当下,要有趣得多

卫诗婕:随着 2022 年底 GPT-3.5 发布——当"开放性探索"的成果被看见后,全球人工智能行业就开启了激烈竞赛。你们当时在 OpenAI,是否感受到氛围的变化?你们在内部是如何感知的?

Joel:我想我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明显的变化。当你有一款影响力如此巨大的产品,你就会开始转变,从单纯地探索转向更深入地追求某些东西。你能感觉到齿轮开始向更多地利用模式转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体的关注度在不断上升,而这项技术本身其实相对简单——我指的是训练语言模型并在越来越多的GPU上使用更大的数据集,其他人也开始纷纷效仿。竞争就加剧了。

Kenneth:我想我会同意乔尔的观点,(OpenAI 内部)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当你挖到金子时,你往往会专注起来,最具戏剧性的变化可能发生在我们离开之后,因为真正有感染力的 GPT 极大地改变了公司。

卫诗婕:具体的现象是什么?

Kenneth:公司的应用商业板块发展得很快。一开始它只是一个研究实验室,突然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商业部门。所以公司内部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当然,他们还在继续做研究,但突然公司变得非常以商业为导向。

卫诗婕:2023 年的 OpenAI 面对着十字路口,左手边,是它来时的基因,作为一家非营利机构去继续探索前沿科技;右手边,是追逐成为下一个科技巨头;外界对于这家公司有怎样的误解吗?

Kenneth:2023年是在我们离开之后。所以我也只能猜测当时的情况。但我猜测他们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措辞来看待这件事。我想,他们两者都想做,既想继续做一个伟大的研究实验室,也想利用商业机会。那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研究很重要。我想 Sam 也知道研究很重要。

但显然,摆在他们面前的巨大商业机会是不可能忽视的。毫无疑问,这将对公司的文化产生一些影响。

卫诗婕:你们是否为 OpenAI 氛围的改变,感到惋惜?

Kenneth:我并不感到遗憾。我认为我们正在目睹的变化是整个行业的变化。这不仅仅是 OpenAI 的问题。我的意思是,真正发生巨大变化的是AI。因为我从事AI领域已经很长时间了。从前的 AI 只是一个小型学科,今天它具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当某件几乎像小游戏一样的东西突然变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时,需要时间来处理和吸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和艰难的过渡。

卫诗婕:那 Joel 呢?

Joel:我觉得我有点遗憾,并不是对新革命之前的研究有怀旧之情,而是从前有更多样化的事物,还有很多有趣、疯狂的研究。但是现在语言模型的论文实在太多了。我有种感觉,语言模型相关的东西在社会中传播得太快了。它超级有趣和令人兴奋。而且我一直在使用这些工具。但是这个领域的过去比现在更具趣味性。

尽管规模化(Scaling)也是一门重要的科学。但不知为何,对我来说,仅仅是让规模发生效应的技术,在智力上的吸引力要小一些,即便这样做会带来惊人的结果。

卫诗婕:你们个人更希望 OpenAI 成为一家伟大的商业公司,还是一家伟大的研究机构?

Joel :我认为 OpenAI 的遗产肯定是作为一家伟大的研究机构,尽管目前它更多是以商业巨头而闻名。我想我一直期望它有点像研究机构,我加入的时候没料到它会成为一个商业巨头。

Kenneth: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它变成这么庞大的商业组织,还挺让人意外的。2020 年的时候,它更像是一个研究机构,但在某些方面,这和我们的书是相符的——你在 2019 年看它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它的商业计划是什么。没有真正明确的计划才是取得所有成功的原因。OpenAI 只是机会主义地顺势而为。有意思的是,结果大获成功。

四、谈 GPT-5与可持续创新:无聊了很久,AI 领域再次令人兴奋

卫诗婕:此前 GPT-5 经历了难产,前几天 GPT-5 刚刚发布,有人认为 OpenAI 开始了挤牙膏式的创新。你们怎么看?

Kenneth:嗯,让我想想。我认为目前 AI 存在一个普遍问题,即过去几年一直遵循的仅依靠扩展和数据的路径(Scaling Law),是否真的是通向 AGI 的道路?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了 Scaling Law 放缓的迹象。似乎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存在分歧。

我认为,扩展路径本身并不能一路通向所谓的圣杯,它并非是智能中唯一重要的因素。如果仅仅沿着这条路径走下去,新模型并不总是会带来革命性的成果,这也不令人意外。

但实际上,作为一个研究人员,我恰恰认为现在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时期。进展有所放缓,就有空间让更多有趣的想法进来,开展新的工作。从研究角度来说,AI 这个领域可能会再次变得令人兴奋。

Joel :我觉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 GPT 3 到 GPT 4的飞跃,要比从 GPT 4 到 GPT 5 的飞跃更深刻。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沿着 Scaling Law 的这条路径,有点后劲不足了。再说一次,这更多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怀疑情况就是如此。当下,这些模型的训练方式与人类理解事物的方式相比,有些奇怪,而且它们可能只是未来发展的垫脚石。我不认为 Transformer 是这个故事的终点。所以我很期待有不同的东西出现。

卫诗婕:OpenAI 的故事是否告诉我们:一旦"开放性探索"成功了,成果被看见,就容易引来强竞争,亦或是出现各种诱惑,来破坏这种创新氛围——这是否很难避?

Kenneth: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难以避免的危险。纵观历史,我们会看到创新者做出了革命性的事情,成为顶尖人物,但后来却被某个不知名的新创新者所颠覆,这样的故事在不断发生。

确实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巨大的成功可能会让你开始趋于保守。这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因为不仅仅是某人失去了创新的意愿,还在于,你曾经走过的创新之路不会有第二次成功。

你在取得惊人发现的道路上,遵循了某些原则和启发式方法而获得了成功,你认为你可以再次这样做,但实际上,下一次创新总会有不同的故事。过去有效的模式,不再是未来有效的模式,我认为所有创新者都会落入这个陷阱。

Joel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创新者每隔大概 10 年左右就会重塑自己。要对抗自己的本性、直觉、好奇心,这真的很难。

卫诗婕:你们如何看待 Google ?它既是一家伟大的商业公司,同时也是 AI 研究的发源地。

Joel :是的,提到谷歌就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他们发明了 Transformer 架构,而正是这个架构真正引发了语言模型革命。作为一家大公司,在部署这项技术时,他们可能确实更加谨慎一些。这也未必是件坏事。我记得,谷歌之前就有类似聊天的模型。

卫诗婕:Google 最早发现了大模型的方向,却错过了 GPT 。并流失了大量 AI 人才。

Joel :是的,不过,一旦这个巨头被唤醒,我认为现在他们基本上已经和 Anthropic 以及 OpenAI 势均力敌了,他们在某些方面可能已经迎头赶上了。但确实,作为一家更大的公司,它可能更加官僚化,以及因为被自身的成功所吞噬,而会出现的种种情况。这就是一个不断重演的故事,但他们仍在继续进行出色的研究。

Kenneth:OpenAI 是一场意外的颠覆。很明显,看着源自谷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发展,对谷歌来说是个痛苦的故事。但这就是创新的永恒故事,它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就像柯达被数码摄影颠覆后,也没能重新站稳脚跟,这类故事在科技领域一直都在上演。不过,我认为谷歌,就像 Joel 说的,在一定程度上已经重新站稳了脚跟,所以现在它颇具竞争力。而且 DeepMind 肯定取得了一些相当大的成就,甚至在语言模型之外,比如 AlphaFold 等方面。但他们确实错过了一个时机。我敢肯定,他们对此感到遗憾。

卫诗婕:在成熟企业中,如何避免目标管理扼杀创新?

Kenneth: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对谷歌这样的公司非常重要的问题。为了创新,有时你必须放弃一些目标。我认为,随着公司的成熟、占据主导地位并取得巨大成功,这些大公司更有可能以目标为导向。像谷歌是 OKR 和 KPI(即 OKR 目标和关键结果)的推广者之一,这些方法在整个行业都有应用。这有点像一个强化循环,目标让我们取得了成功。于是我们设定更多的目标。在那种环境下,实际上很难说我们要废除官僚主义,去掉目标,让一些人去做有趣的事情。大公司在这方面很挣扎。

大公司会说,我们像谷歌那样建立一个研究实验室,比如谷歌大脑之类的。每个人都应该很高兴,但实际上发生的情况是,人们清楚,最终还是会根据公司的 OKR 来进行评估。他们能看到,同事得到晋升是因为他做了有助于谷歌盈利的事情。看到这种情况时,你会想,他们嘴上说关心这个,但得到奖励的却是那些真正推动目标实现的人。所以我也会对这种信号做出回应,因为我也想今年拿到奖金,也想涨工资。

这就是为什么初创企业往往具有颠覆性优势,因为如果在大公司内部设立一个创新实验室,不在实验室的人就会变得嫉妒和愤怒。实验室里的人不必帮助推进目标,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觉得有趣的事情。那么其他人就会说,"为什么那些人可以这样做呢? 他们拿着这么多钱,像孩子在操场上一样无所事事",这对大公司来说存在文化风险。整个矛盾之处在于,从创新的角度来看,做一些无用之事实际上是最好的做法。

所以我认为大公司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需要、真正的勇气去面对。你告诉我今年必须完成 X 目标,否则我就不给你加薪。这样我会感到安全。反而你告诉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这让我感觉不安全。这就是我们这本书的意义所在,我认为它是为了赋予人们这种勇气。

我希望这些公司的领导层能读一读这本书,不是因为这会帮助乔尔和我赚钱,对我们来说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钱。而是因为它可以改变公司文化,这可以赋予他们力量,让他们做出这些非常艰难的决策,比如当有人创建一个创新实验室时。真正保护它并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人们需要这种勇敢的变革。

卫诗婕:我确信很多中国创业者已经读过《伟大》这本书了。但一段有关 OpenAI 的历史是:成立于 2015 年的 OpenAI ,在早期,曾鼓励学者们主动探索各类前沿方向,这听起来是符合你们的主张的——自由探索而非规划;但两年后,数亿美金即将烧完。这背后一个关键问题是:"开放性探索"真的可持续吗?那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资源投入,谁应该来为这种"开放性探索"买单呢?

Joel: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开放和探索是可持续的。大学,有基础研究,基础研究通常由公众资助。长远来看,公众的收获会大于投入。这种投资是有回报的,而且回报相当可观。但当你试图在企业环境中进行开放和探索时,情况就变得更加棘手了,因为企业有一个必须遵循的时间框架,在这个框架内,你会面临优化利润的压力。

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你赚不到足够的钱,公司可能就会倒闭。所以我认为,只有那些根基稳固的公司才真正有自由去尽可能广泛地进行探索。但即使是考虑一些更有限的探索方式,也仍然是有用的。

Kenneth:我认为只要公司健康,开放式探索绝对是可持续的。所以我认为成功不应成为开放式探索的阻碍,就像那些人们勉强能吃饱饭的社会是不会有创新的。创新只在你有能力承担风险的情况下才会开始发生,因为这并不意味着你会死亡。挺违反直觉的是,很多人认为成功会破坏做这件事的能力。但恰恰,因为你成功了,你才能够继续在创新上投入。再补充一点,小公司也可以进行开放式创新,这绝对是有可能的。

卫诗婕:2017 年的 OpenAI 在资金即将烧完的背景下,最终选择将所有资源和人力聚焦于大语言模型,这才孕育出后来的 ChatGPT 。——这是否与"伟大无法计划"冲突?在发散和收敛之间,如何掌握微妙的平衡?

Joel:这很有趣。

Kenneth:我们 2020 年到 OpenAI 时,他们所做的不仅仅是语言模型。所以我不认为他们完全专注于语言模型,但我相信你说的可能是已经做出了一些决策。也许有人认为在这方面加大投入是一条前进的道路,我对此并不知情。但这是有可能的,且与书中的观点并不矛盾,因为我们的书并不反对信念。

我们并不是说永远不能做决策,如果你强烈感觉某条道路很有趣,我们的书会支持你走下去。只是我们想说的是,你不应该仅仅因为认为它会通向某个目标,某个遥远的目标,就选择走那条路。

如果 OpenAI 在 2017 年决定投资语言模型,他们绝对没有意识到或预料到 ChatGPT 会在大约六年后或七年后被创造出来。所以,2017年 这一决策的目标可能更多是一种信念,即这是一项有趣的技术,显然,事后看来,这是一个很棒的信念。我的意思是,GPT 1 之类的,它当时就是垃圾。它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一个好产品。

但它非常有趣,而当时有勇气在这方面投入更多的人是非常聪明的人。

Joel :有一种有趣的现象,你可能会通过收敛来展现出发散性。OpenAI 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从早期开始贯穿始终的信念就是,扩大神经网络规模会产生有趣的结果。作为一家公司,我们在这个假设上达成了共识,而其他人并没有真正达到同样的信念程度。

真正有高度信念的东西,它会有回报。研究将继续进行,在整个系统中建造更多的垫脚石,希望能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五、AI竞速赛中,目标的欺骗性

卫诗婕:你们怎么看持续至今的关于人工智能的竞速赛?你们提出了"目标的欺骗性",这在今天的 AI 竞速赛中是否有体现?

Kenneth:这肯定在竞赛中有所体现。你总能看到这些基准测试的报告,比如一些数学测试和编程测试,比如我们看到AI 实际上能够在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取得成功并获得金牌。从基准(benchmark)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但这正是我们的书所警示的:这样做可能对创新有害且具有欺骗性。某种意义上,我们可能会看到这些测试的分数提高了,但最初我们认为的智力水平实际上并没有提高。如果 AI 达到了博士水平,为什么它没有发明出很多新的数学成果呢?

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们正走在一条具有欺骗性的道路上。有意思的是,这似乎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担忧。人们会说,哦,它会来的。现在,每次新模型发布时,这些得分都会立即公布,该模型在基准测试中的表现会比其他所有模型更好。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可疑。实际上,我们是在迎合基准测试,而不是追求另一个东西,即智能。

执着于某些特定的目标,会让我们失去大局观。失去大局观就是一种自欺欺人。

Joel :是的,我完全同意肯的观点。基准测试可能具有误导性。如果回顾一下 AI 的历史,我们以前经历过这样的周期,大约 20、30 年前,神经网络曾令人兴奋,然后在我认为是《感知机》这本书出版后,它们就不行了。然后它们经历了寒冬、盛夏,等等。

卫诗婕:潮起潮落。

Joel:对,起起落落。我们不认为这就是故事的终局,如果 AGI 近在咫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但不管怎样,我可能还是会一头扎进去。不过我确实认为这里存在很大的欺骗风险。

卫诗婕:从创新氛围来看,今天硅谷或全世界的创业公司里,哪家公司最像当年的 OpenAI ?

Kenneth:当年是什么时候?你是指 OpenAI 成立的时候吗?

卫诗婕:2020 或 2022 之前的 OpenAI 吧。

Kenneth:这是个好大的诱惑,我很想引用我们自己公司的例子。这没问题吧?启动一个新的开放式实体团队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创立 OpenAI 时我们启动开放式实体团队的情景。

卫诗婕:那你能更多地介绍一下 Lila 这家公司吗?

Kenneth:好的,我和 Joel 最近都加入的 Lila 科学公司,正试图创造所谓的科学超级智能。它采用了超级智能这个概念,这也是很多公司都在谈论的话题。但 Lila 特别将其目标指向科学,即科学本身的进步。

这些假设中有几个独特的方面:其中一个是,目前我们不会真正看到伟大的科学革命,而这正是许多公司都在谈论的——当我们实现超级智能时,真正巨大的好处将是会有新的药物、新的能源、新的材料,所有这些科学革命都将因为超级智能而到来。但 Lila 认为,仅靠互联网数据是无法实现这一点的。你必须与现实世界进行实际互动,才能检验假设、获取更多信息,因此,当我们汇聚了各种不同的科学专业知识,最终也会产生一种与其他前沿实验室(在探索的)不一样的智能。

从另一个角度看,科学是你能接触到的最具开放性的事物之一。它就像是一棵永无止境的发现之树。

Kenneth:Lila 的规模有点类似于我们加入 OpenAI 时的规模。这是一个紧凑、敏捷且灵活的环境,适合尝试新事物。而且每个人都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兴奋。那种感觉是,下一个重大事件将在这里发生。Joel ,在某种程度上,我当时对 OpenAI 也有这种感觉。

卫诗婕:没有其他来自硅谷的公司从你脑海中闪过嘛?

Kenneth:我并不是要刻意回避提及其他公司。毫无疑问,硅谷正在涌现创新成果。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下一个重大突破在显现之前总是无形的。我很难有十足的把握去确定它,开放是一个巨大的现象。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卫诗婕:你们怎么看 2025 年 AI 的发展?发展得很快、令人兴奋吗?

Joel :它似乎仍然在快速发展。编码模型(Coding)让我感到很惊喜,今年似乎是人们开始使用 AI 编写代码的一年,这真的很了不起。它们并不完美,也有一些粗糙的地方。但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核心的实际发展。

Kenneth:但 Coding 带来另一件事,就是你突然要调试一些你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的东西,因为你没有编写代码。而且这比过去调试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所以我们同时面临着这种巨大的加速和另一种减速。大家相信随着这些的改进,bug 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所以加速会越来越快。但它正处于一个有趣、微妙的转折点,看看它从这里走向何方很有意思。

卫诗婕:你们有留意到 Deepseek 的创新吗?

Joel:嗯,我想很难忽视它,至少在某种意义上,它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股市也因此受到了影响,这是一项超级成就。显然,这是在不断演变的竞争动态中的又一步,你知道,哪些国家的哪些团队和哪些人正在创造世界上最好的模型。而且,我认为中国一直在努力追赶美国在这方面的步伐。

卫诗婕:我还留意到因为 Deepseek 的出现,硅谷对中国 AI 创业公司的态度都改变了。

Kenneth:确认一下,你说的变化是指什么变化?

卫诗婕:硅谷现在会更注意中国 AI 创业公司。

Kenneth:哦,没错,我绝对是这么认为的,它肯定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自那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卫诗婕:当下中美科技竞争呈现比较紧张的态势,你们怎么看两国科技的发展,中美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吗?

Kenneth:这已经导致了紧张的局势。我认为未来会发生什么非常难以预测。我们看到国际上的发展态势,有些事件似乎在推动各国走向分裂,但随后又有其他事件,令人惊讶的是,各国又走到了一起。所以很难说这一切最终会如何收场。

卫诗婕:你们有一个重要的观点"社会对‘目标管理’的迷信可能阻碍突破性创新"。从历史上看,中国是一个特别擅长制定计划的国家,我们也从这种规划性中获得了成果。你们怎么看中国科技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想要提醒中国的吗?

Kenneth:嗯,答案有点明显。你知道的,如果中国真的……喜欢规划。而我们的书叫《伟大为何不可计划》。那么可以提醒中国,我们的书可能作为一种很有趣的观点,是对潜在的传统成就观的一种反驳。我知道中国有很多规划,我不想过度简化,因为中国人对中国一定比我了解得多得多。就像乔和我都承认的那样,我们并不反对所有的规划,但在某些领域,特别是颠覆性创新领域,规划实际上可能是有害的。中国的未来是一个创新的问题,你们要努力找到适合自己的正确事情去做,中国得为自己进行创新。

Joel :我听一些朋友说过,中国教育面临着诸多挑战,有大量的考试。在美国,我们也有考试文化,也许这提醒我们,这些考试所反映的内容可能并非我们真正关心的。如何分配顶尖教育机构的名额,这始终是个难题。我想,希望在于,应该有更人性化的方式来发现有潜力的人,而且人们参加的考试可能并不能真正反映他们的潜力,而更多反映的是他们专注于考试的能力。所以我希望,这一信息不仅适用于中国,也适用于美国,我们应该减少让孩子们经历不必要的考试。

六、"开放性"的价值实践,和人生哲学

卫诗婕:我看见 Ken 身后那幅中国书法了。你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嘛?

Kenneth :是的,我想它的意思是开放性。

卫诗婕:没错,这是谁送给你的?是一份礼物吗?

Kenneth:确实是某个人送我的礼物。他们委托中国艺术家制作了这幅书法,然后邮寄给了我。它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的研究领域。所以我把它挂在墙上,觉得非常不错。

卫诗婕:很漂亮,而且它与我们今天的采访有关。

Kenneth :是的,没错。很有趣。

卫诗婕:随着《伟大》一书被全世界关注,你们的生活发生什么改变了吗? Kenneth 离开 OpenAI 时,似乎有些沮丧和迷茫?离开后的三年里,你的沮丧好些了吗?

Kenneth:这是一段有趣的评论。如果当时我看起来沮丧又迷茫,那确实是真的。

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我当时真的很担心 AI 本身的影响。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所有这些我以前没有意识到的新的全球影响。所以我有几年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确实,经过几年的思考,我至少在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方面感觉更自在一些了。这让我感觉良好。

是的。我会说这本书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给了我机会去结识很多人,你知道的,因为我从前只是一名 AI 研究员。但因为这本书,我有机会与如此多样化的人交谈,了解到许多不同职业和生活方式的不同事情。甚至有一次,有位祖母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问我是否可以见见她的孙子,让他不那么固执,她说她是在广播里听到我的。如此类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就像我现在和你交谈,如果没有这本书,这种情况也不会发生。

Joel:我在反思的一件事是,当你从事基础研究工作并撰写论文时,很难将论文与对人们的任何具体积极影响联系起来。但当一个人以非常具体的方式感谢你写的东西,说真的很感激它触动了他们,甚至可能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我想这可能是最大的收获之一。是的,人们关心我们写的东西,这真的很神奇。

卫诗婕:你们在书中还给普通人建议——建议人们能更好地追逐自己的好奇心,收获属于自己的完美人生。能不能分享一下,当下你们如何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Kenneth:去追求好奇心。在我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我有点相信,因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有趣,我就会把它们做好,然后好事就会发生。但我不确定会是什么好事。所以这和这本书的观点相当契合。写了这本书让我对这种方法更有信心了。

Joel :我的回答非常相似。不知怎的,我在工作之外的追求总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融入我的研究中,并且试图,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通向意外宝藏的垫脚石。是的。

卫诗婕:现在回望,哪些是你们人生路上的垫脚石?

Joel:我小时候,我爸爸拿到了一本杂志,叫《3 to 1 contact 》,是美国的一本杂志,在杂志的后面,有一些基础程序,还有一些你可以输入的程序。就是那本杂志让我对计算机产生了兴趣。还有好多这样的垫脚石。

Kenneth:我必须承认,在我决定招募乔尔的某个时刻,这显然给我带来了大量我根本无法预测的后果,包括现在坐在这里接受这次采访。

卫诗婕:这很温暖。书中有一句我最喜欢的话:"当你放弃对目标的执念,反而可能撞见改变世界的宝藏。"所以,你们是否曾经"撞见了改变世界的宝藏",请分享一个与此有关的回忆?

Kenneth :我其实很怀念很久以前玩 Pick Breeder 的时候,我在没有刻意为之的情况下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现在,有成千上万的、不同国家的人受到了"伟大为何无法被规划"这一理念的影响,这简直太疯狂了。

Joel:在我的人生中,有很多次,某件事,它彻底颠覆了我的整个人生,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我想,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可能都有这样的时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卫诗婕 商业漫谈,作者:卫诗婕,对话嘉宾:嘉宾:Kenneth Stanley 、 Joel Leh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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