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曾任西安市雁塔区委书记,西安浐灞生态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西安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部长,西咸新区党工委书记。曾出版《雁塔乡村治理》《让大家评评理》《吟咏长安》等书籍。组织起草了以《延河》编辑部名义发表的《新媒体条件下的新大众文艺的兴起》(《延河》2024 年 7 月刊,《文艺报》转载)
访谈录:
王军谈《无剧本出演》与新大众文艺
自 1982 年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在西安市委宣传部工作,到 2020 年退休,王军近四十年的干部职业生涯被他自己定义为 " 人生上半场 "。在 " 人生下半场 ",王军以简洁的文字,描述职场中经历的那些真实鲜活的人和事,记录改革开放过程中风云变化的西安,形成了新书《无剧本出演》。随后,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对新传媒条件下文艺创作的观察,组织西安的文艺工作者就 " 新大众文艺 " 这一新概括新命题,推出了一系列重要文章,在宣传思想战线引起高度重视。
2025 年 8 月 13 日,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的四位作家,以 " 文学西安 " 公众号的编辑身份专访王军,形成以下访谈录。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 年 6 月
被采访人:王军
采访人:吴文莉、王刚、丁小龙、范墩子
一、关于《无剧本出演》
吴文莉:在您这本《无剧本出演》中,您以机关干部、基层干部、领导干部等不同身份,在 " 无剧本 " 的概念下 " 出演 " 了一个个精彩故事,引起许多读者的关注,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这些故事的?
王军:一开始,我只是想把一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记载下来。我第一篇写的是 " 寇老 ",过去一个同事。写了以后叫寇老看看,寇老看了把假牙都笑掉了!所以我就开始回想过去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开始写文章,短的 100 来字,长的 1000 来字,都是这样的短文。同学张维迎看了很喜欢,推荐发在辛庄课堂公众号上。读者和维迎不断催更,许多老朋友也鼓励我写下去,就这样写着、发着,渐渐形成了这本书,可以说是新媒体的产物。
王军:这本书的结构一开始没有预设,结集时,就按我当机关干部、秘书、乡镇和区县领导、开发区领导、市委宣传部长等职业的不同时期,编了一个筐,把这些短文分类装进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范墩子:阅读《无剧本出演》时,能感受到独特的语言审美和叙述风格,总觉得这些或长或短的文章,极难被定义,也极难被归类。我有种直觉,您的这些文章,也会被各界关注、被讨论,您如何看待您的散文创作?您希望您的作品带给读者怎样的思考?
王军:我过去当领导讲话,一般都是自己先拉个提纲,直接讲,会后由秘书录音整理,我再修改成文。文章是 " 说 " 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干部群众能接受。写着写着,我意识到,通过对从政三十多年的若干片断、那些人、那些事的记录,也许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社会风貌和时代变迁。
王军:巴别尔是我喜欢的作家,由于他是骑兵部队的随军记者,好多稿子在马上完成,所以尽量写的短,少修辞。他的长篇小说结构也很有意思,整部长篇由若干片断组成,这些片断也可独立成篇,就像前些年热播的电视剧《武林外传》,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也有点这个意思。巴别尔作品的再一个特点就是把历史藏在细节中,从细节中可以看到时代变迁的痕迹。他写出了革命的复杂性,不是简单的概念化的图解革命,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有这个特点。这些特点对我都有影响。
吴文莉: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形成于战争特殊时期,他在无数间隙中写下的文字有力生动。您的文章也很简短,写的也都是真实人物,有强烈的时代感。您和巴别尔所处的时代背景并不一样,可都是典型的碎片化写作,您用短篇来记录人生故事的缘由是什么?
王军:巴别尔是在军旅中写作,很多文章都是在马背上完成。我喜欢旅行,飞机上没网,没事干时就用写作打发时间,写出来都是速写式的片断,千字左右。可以说都是 " 碎片化 " 写作,恰好迎合了新媒体时代〝碎片化 " 阅读。
王军:李陀老师的评论我不敢认领,我宁愿看作是前辈作家对我这个 " 素人 " 老同志的鼓励。当然我年轻时喜欢读契诃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那是因为性急贪玩缺少耐心,很少读完长篇小说。和契诃夫相比,那是蚍蜉撼大树。要说文字有幽默感,那是生活中本来就有的,它就在那儿。
丁小龙:互联网在哪些方面深刻影响了您的写作习惯与传播方式?
王军:我以前写微博,字数有限制,每篇不能超过 140 个字,这就逼着我要写得简洁,用短文短句来说明白一件事。这对我是个训练。我很多作品,都是把以前的微博修改一下完成的。因而说,我就是互联网培养出来的写家。《无剧本出演》的写作是这个习惯的延续。
王军:我自己在各种会议上讲话一是尽量短,二是先讲后写,讲话先拉提纲,提出问题,回答问题,讲完再整理成篇。文章是说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文字向口语靠拢。少铺排,少修辞,少形容词副词,少排笔句,尽可能用质朴的语言。我有意识试验一种写法,是 " 说 " 出来的文章,可以 " 说 " 的文章,文字向口语靠拢。
吴文莉:《无剧本出演》的许多篇书评都提到,您的文风清新,您主张的 " 新文风 " 是怎样的?
王军:我写的这些文章,有意识倡导一种新文风。我长期从事党政工作,一直和文字打交道,深感繁文缛节和文山会海之弊端,过度的文饰掩盖了思想的光芒,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就是这么来的。文章铺排过多,形容词副词过多,排笔句修辞装饰过多,文彩的华丽实际上淹没了思想的光芒,语言的格式化导致了思维的格式化。我追求的就是文字要精炼干净,文风要朴素直白,普通老百姓只要识字的就能读懂,而且情感上要共情,我是有意识按照这个原则写的。这也是我的追求,我的初心。
王军:我们那个时代,每个青年都有一个文学梦,何况我是中文系毕业。但是我一直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实践。退下来,也没想着写一本书。一开始写着玩,在互联网新传媒低门坎发表,阅读量不低,不断有人催更鼓励,我就写了这么一堆,应该说我这个 " 作家 " 是互联网催生的。
吴文莉:读书写作是中国历代文人做官的传统,你是如何理解和实践的?
王军:文人从政有优势也有劣势,前些天有中文系新生问我,读中文系有什么用?我说,从专业导向看,中文系最弱,从价值观导向看,中文系最强。人一辈子,专业知识只在部分场景使用,而价值观终生受有。相对来讲,读书多一点,受先贤影响多一点,对历史规律认识多一点,正确的价值观的会多一点,历史感会强烈一些。比如我在搞一些工程,会考虑,你这一铲子下去,可能一个千年古迹就毀了,也可能一棵珍稀古树不见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么评价;又比如," 官不修衙 "、" 官不置产 " 这些古训,我都很在意;还有,古时地方官做好事,取信于民,无非 " 修桥补路、治水种树、兴学济贫 " 这几件事,我在当区长书记时都有实践。
读书写作对从政还有一个好处,自古文人 " 事以人名 "," 人以事名 ",相辅相成。白居易在西湖修一条堤名曰 " 白堤 ",苏东坡修一条曰 " 苏堤 ",我看工程量并不大,传播这么广,沾了文名的光。读书对从政的影响极大,不读书,很难做个好官。从政对读书也好处多多,带着问题读书会别有收获。我曾经的同事说的好:" 做官是一种大俗,读书是一种大雅,从俗的、做官的立场上来看,这大雅对大俗是一种拯救;而从雅的、读书的立场上来看,这大俗对大雅又是一种成就。"
王军:我在给一个朋友赠书时题写了一句话," 从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延展生命的宽度 "。这是我写了这本书后的体会。每个人生命长度差不多,而从政让你好像多活了几辈子。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无论从文从政从商,都走过了与前辈完全不同的道路。很幸运,在我们青年时代结束了文革,迎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我们这一代与共和国同命运共成长。我们幸运的赶上了高考的未班车,幸运的参与了改革开放的新长征,幸运的投身了国运上升的全过程。我们所处的伟大的、变革的时代赋予了我们学习本领、施展才华、实践理想、建功立业的大舞台和大机遇。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职业生涯,基本上都是在一种建设的氛围、改革的氛围、变革的氛围、成长的氛围中展开,所以特别幸运,有机会施展才华、实践理想。这个时代使我们有机会在这个舞台上,代表这一代人为这座城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比起前辈,我们走了更多的路,经了更多的事,干了更多活,受了更多的苦也享了更多的福,有了更多机遇、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成功体验和更多的成就感。这是伟大时代的馈赠,也是我们努力奋斗的结果。
二、《无剧本出演》和 " 无剧本有方向 "
吴文莉:《无剧本出演》的书名非常特别,蕴含着哲理性,而您也多次提到 " 无剧本有方向 ",如何理解这个书名和这句话的深意?
王军:这四十年呢,特别是后二十年,我主要是做主官,区长书记、开发区领导、宣传部长。这二十年是国家发展最快的 20 年,也是改革开放变化最大的二十年,时代的变化太快,工作中每天遇到的都是不同情况。从总的来讲,上级规定了总的方向,规定了总的工作任务和工作重点,比方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为人民谋福利,那总的方向是在把握中。但是每天都在遇到新的情况,甚至有突发事件,具体怎么干没有剧本,全靠一线的这些演员自由发挥、即兴演出!这就包括自写剧本,自编自演自导,形成了 " 无剧本出演 ",我的书,写的就是真实 " 出演 " 的人和事,是历史和时代的记录。
关于 " 无剧本有方向 ",是政治学者孙歌对《无剧本出演》的概括,她说,制度框架勾勒了蓝图和边界,但真正的 " 施工 " 效果,极大程度仰赖于各级干部的解读、发挥和执行力。独特价值恰恰在于他深入记录了那些在 " 无剧本 " 状态下,凭借良知与能力,努力将 " 方向 " 兑现为民生福祉的 " 好官 " 样本,《无剧本出演》清晰地展示了:在这个体系里,最终落地的 " 剧本 ",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线的 " 导演 " 和 " 演员 " 们写就的 …… 中国政治的现实治理机制,是 " 无剧本有方向 " 的。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观察。具体而言,就是这个制度需要通过各级干部的发挥来落地,它本身仅仅提供可能性。而且这个可能性有可能让好官干好事,也可能让坏官干坏事。王军主要写的是好官,这方面的信息,其实坊间缺少理解。制度不写剧本,这个特点,王军写得很清楚。
王军:好的文学作品应当具有社会学价值和历史资料价值。特别是记实作品,可以从微观反映一个时代变迁和变化的过程,人际关系、民风民情、社会经济发展的运作,乃至一个城市的变化,都需要有人记录。这些也是我写作时努力追求的。
三、关于新大众文艺
吴文莉:您这本书的出版,与 " 新大众文艺 " 概念是怎样的关系?
王军:从《无剧本出演》个人写作的实践,进而到对社会现象的观察:近年来,伴随着数字媒介和短视频、直播、小剧场等平台的兴起,文艺创作不再是少数专业人士的专利," 人人皆可创作,处处皆为现场,人人都能传播 " 成为新常态。这一文艺实践的广泛性、即时性和互动性,构成了 " 大众文化 " 在新媒介时代的崭新图景。从‘外卖诗人 " 菜场作家 ",到短剧创作者和直播表达者,无数普通劳动者在数字平台上讲述真实生活,抒发情感体验,积极参与社会文化,人民群众的主体意识不断提升,形成了覆盖面广、参与度高、情感联结强的 " 文艺公共空间 "。" 新大众文艺 " 的应运而生,改变了文艺的生产方式、话语关系与价值体系,人民真正成为文艺的主人。文化生产力得到空前解放,文艺与人民日常生活的结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文艺与娱乐的结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文艺与经济的结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密,文艺作品的变现能力空前增强,极大地满足人民群众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我和有关领导同志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归纳讨论,在此基础上,提出了 " 新大众文艺 " 这一概念,其命名逻辑不是舶来概念的套用,而是对人民文化实践中 " 新势能 " 的正名、赋义与引导。在陕西省委宣传部的支持下,我组织西安的文艺工作者撰写了《新传媒时代与新大众文艺的兴起》一文,在去年七月以《延河》编辑部的名义发表,引发了热烈反响。
王军:" 新大众文艺 " 常被误读为 " 网络文学’或 " 素人写作 ",甚至被视为内容庸俗、形式低劣的 " 文化垃圾桶 "。这种误读归因于忽视了文艺发展群众基础和媒介条件,遮蔽了技术民主化带来的文化权力结构转变,也低估了大众文化在新时代构建精神共同体中的巨大潜能。
王刚:在人工智能技术深刻影响文化生产与传播的当下,新大众文艺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所凸显的核心特征究竟是什么?
王军:" 新大众文艺 " 并非对纷繁复杂的互联网文艺现象的被动归纳与静态总结,而是具有强烈方向性、价值导向性和理论建构性的命名。它可作为具有纲领性、旗帜性与宣言性意义的理论主张,是在技术加速时代、资本驱动与社会多元化语境中,为引导互联网文艺健康发展、弘扬先进文化而主动确立的正向观念。面对网络空间中信息爆炸、审美多元与价值多样的现实图景," 新大众文艺 " 的提出旨在凝聚互联网文艺领域中积极、健康、向上的主流部分,以此来抵制和遏制消极、病态、负面的文化沉渣,从而避免滑向庸俗化、低质化和快餐化,重建文艺的社会价值、精神使命和公共责任。它既是先进文化的有力表达,也是新时代先进生产力在文艺领域的集中体现,展现了科技与人文结合的未来。
王军:谢谢大家!也期待看到你们的好作品!
吴文莉
吴文莉,作家,画家。现任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创研室主任。文学代表作为 " 西安城 " 系列三部长篇小说《黄金城》《叶落长安》(增订本)《叶落大地》。
王刚
王刚,笔名秦客,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西湖》等刊物发表,被《海外文摘》等转载,入选《上海文学 · 获奖短篇小说集》《80 后精品文丛 · 小说新势力》《80 后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等选本。出版有传记《路遥年谱》《无法从容的人生:路遥传》、诗集《虚构一场雪》等。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第八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铜奖、2024 年度十佳华语新锐诗人称号等。
丁小龙
丁小龙,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发表在《当代》《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等国内多家文学杂志,总计百万余字,被多种文学选本与选刊转载。文学论文发表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上海文化》等刊物。另有译作三十万字。入选陕西省第一届、第二届 " 百优人才 "。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乘风记》。曾获首届百优优秀作家称号,第三届、第六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荣誉。
范墩子
范墩子,1992 年生于陕西永寿,现为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江南》《西湖》《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时代》《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最佳小说奖,第二、三届长安散文奖,第四届丝路散文奖,华东六省文艺图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