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刘勃 : 说到精致利己……
《史记》中有一篇《酷吏列传》,讲到十三位酷吏,其中侯封、晁错只是一笔带过,另外十一个人,有十个出现在汉武帝时代。
所有这些酷吏中,以张汤最为著名,他被当作酷吏的典型代表。
一 人见人爱的张汤
司马迁记录的张汤生平,有两个细节实在是令人过目不忘。
一个是张汤小时候,家里的肉被老鼠偷了,连累张汤挨了父亲一顿打。张汤就挖老鼠洞,抓住老鼠,找到剩下的肉,然后对老鼠进行审判。刚巧这时候张汤的父亲回家,看见儿子走审讯流程,写判决书,简直是老狱吏的水平。
二是 " 腹诽 " 的罪名。大农令颜异是个清廉正直的官员,有一天,有个客人对颜异说起国家新政策的坏话。颜异嘴巴动了动,没有回应。于是张汤向就像汉武帝举报说:颜异嘴巴动了,自然是有话想说,有话想说而不说,那想说的一定是坏话,这就叫 " 腹诽 "。身为九卿之一,对国家政策有意见,不来向皇帝反映,却在那里腹诽,这是死罪。
就这样,颜异被判了死刑。
这两个小段落,戏剧感都很强,特别有冲击力,给人感觉张汤就是一个天生的酷吏。但实际上,张汤的形象,要复杂得多,他可能是最没有代表性的酷吏,——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一般的酷吏,做不到他这样大的官,子孙后代也不能像张家这样世世尊荣,"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汉朝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家族。
张汤的祖上,传说和张良是同族,那就是韩国卿相级别的贵族。这个说法当然不太可靠,但张汤的父亲,确实做到了 " 长安丞 ",也就是大汉第一县的副县长。有教授写文章,称张汤是 " 平民精英的代表,他没有背景,没有势力 ",从王侯公卿的角度往下看,这个说法当然是对的,但也要注意,他这个平民和一般的平民,差别还是有点大。
长安县副县长,接触到更高级的官员的机会理所当然是非常多的。哪些事必须处理,哪些人绝不能得罪,不是人精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个成长环境,对张汤性格的影响,大概就是有眼力见,该如何待人接物,培养得很成功。
父亲去世之后,张汤在长安城里做了一名小官吏。这时候皇帝还是汉景帝,汉景帝宠爱的王夫人,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田胜犯了罪,张汤对他特别好," 倾身为之 ",田胜特别感动。后来汉景帝去世,王夫人的儿子刘彻即位就是汉武帝,田胜成了皇帝的舅舅,他出狱而且被封为周阳侯,于是就开始报答张汤了。
田胜在狱里的时候,将来能不能翻身,恐怕未必是很容易判断的事。也许,张汤眼光特别好;也许,张汤对每一个存在翻身可能的小权贵都不错,而且他善于给人一种我已经全心全意为您服务的感觉。不像有的狱吏,心理变态把自己当狗,特别喜欢欺负落了平阳的老虎出气。 [ 著名的事例如:汉武帝初年的名臣韩安国,曾经犯法下狱,受到了狱吏的羞辱。韩安国说:" 死灰独不复然(燃)乎?" 狱吏回了一句:" 然即溺之。" 再敢烧起来我就撒泡尿浇灭它。 ]
田胜在权贵圈子里其实也不算很成功,不过他可以起到桥梁作用,带张汤认识很多人。而张汤每次得到工作机会表现都特别出色,让每一位领导都满意。于是张汤一路升迁,一直做到廷尉,也就是司法系统的最高长官。
张汤一路走来,工作大多和司法、监察有关,这些工作都很容易得罪人,但张汤经得起 360 度考评。
对前辈高官,张汤非常恭谨," 造请诸公,不避寒暑 "。但张汤媚上却不欺下,做了大官之后,仍然很谦和,和宾客们一起喝酒吃饭,一点不摆架子。
张汤的老领导,会认为自己当年提拔张汤,是有眼光,没有看错人;故旧们也会认为,张汤这个朋友,自己是交对了。因为张汤是个记得报恩,不忘老交情的人,和他们有关系的人,张汤 " 调护之尤厚 ",大家都觉得当年的付出,回报超过预期。
身为张汤的下属,会庆幸自己遇到了张汤这样一个领导。张汤做了廷尉后,经常需要直接向汉武帝汇报工作。工作出了问题,挨了汉武帝批评,张汤就会说:" 这是我的错误,之前我下属的某某某,已经告诫过我不要这样做。" 张汤的建议提得好,得到汉武帝表扬,张汤就会说:" 我这不是我自己的主张,是我下属的某某某的意见。"
张汤交游很广,达官显贵或者名士清流鄙视的商人,张汤却和他们相交甚厚。
普通民众也会喜欢张汤。因为张汤喜欢严惩豪强,弱势群体犯了罪,哪怕确实依法应该惩处,张汤往往也会设法向皇帝说明他们的困难,向皇帝要来特赦。
至于 " 天下名士大夫 ",对张汤这种从事具体工作的人,当然是看不顺眼的,但对张汤也没法发作。因为张汤看见他们,总是满嘴赞誉仰慕的话,比如张汤就经常向著名大儒董仲舒请教。士大夫们可能因此更加看不起张汤虚伪,但也实在没有和他起冲突的理由。
司马迁非常诚实的记录下这一切,以致于后来经常有人认为,司马迁笔下的张汤自相矛盾,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酷吏呢?
二 只作必要的恶
要解释也很简单,张汤是一个智商、情商都远远超越大多数人的人。他做上面这一切,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聪明。
如果说,愚蠢是最大的恶,那么聪明的好处,就是不做不必要的恶。
张汤这样和形形色色的人相处,别人得到了好处,自己也在建设广泛的关系网,对不怎么相干的人客气一点,至少也没有坏处。司马迁说," 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猜忌,处事不纯正公平,却拥有这样的好名声,就是表现之一。
而也正是因为聪明,张汤特别清楚,自己的前途,归根结底掌握在谁手里。
那当然就是汉武帝。
汉武帝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要让他欣赏你,绝不是靠溜须拍马就可以的。
张汤仕途的第一个阶段,无疑是靠业绩碾压同事的,政治上大概并没有站队。他是靠田胜带上路的,后来又有丞相田蚡一再推荐,却并没有被当作是田氏这个外戚集团的人。
所以元光四年(公元前 131 年),田蚡死,汉武帝对田家的怨气爆发。张汤却一点没有受影响,下一年,汉武帝还把一个特大案件交给他。
那就是陈皇后巫蛊案。
张汤的酷吏作风这次充分展示," 深竟党与 ",也就是牵扯到尽量多的人。最后,这个案子杀了三百多人,陈皇后也因此被废。
当时张汤的职务是侍御史,这是御史大夫的属官,总计十五人,级别可能是六百石,充其量算中级官员。张汤敢对皇后这么狠,当然是看准了汉武帝和陈皇后夫妻感情很不好,憋着早有废皇后的心。
当然,这么做一定会得罪皇后的母亲,仍然很有影响力的馆陶长公主;也会被认为 "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 " 的社会舆论所抨击。这个时候,张汤敢赌敢拼的一面就压倒了八面玲珑的一面,而且在皇帝欣赏可能带来的利益面前,名声也就可以不在乎了。
汉武帝果然因此对张汤非常赏识,升他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隶属于郎中令,是皇帝身边的官,显然,汉武帝已经把张汤当作亲信了。
任太中大夫期间,张汤和另一位酷吏赵禹主持了一项重要工作," 定诸律令 ",对法律法规进行了整理修订。这次修法的内容,《汉书刑法志》里有比较详细的介绍,但关键还是司马迁的概括," 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 ",即新的法律大大强化了对干部队伍的管理。显然,这正是汉武帝亲政之后,极力追求的目标。
到元朔三年(公元前 126 年),张汤升任廷尉,也就是司法系统的最高长官。张汤的作风,是凡事顺着汉武帝的心意,皇帝想严办谁,张汤就会严办谁,而且一定会办得特别漂亮。皇帝是推崇儒术的,张汤的判决,就要在法律依据之外,还要上升到儒家伦理的高度。张汤特别找了一批精通《尚书》《春秋》的博士弟子到自己手下,审理重大案件,判决书上,一定会引用几句圣人的言论。
碰到疑难问题,张汤一定会为汉武帝把各方意见都摆清楚,皇帝认为正确的,就记录下来作为判决依据,颂扬皇帝的圣明。
前面讲的,张汤勇于为下属背锅,不掩盖下属的功绩,还有断案时偏袒民众打击豪强,凡此种种,当然全部都是汉武帝欣赏的做派。
任廷尉期间,张汤连续审理了淮南、衡山、江都几个诸侯王的谋反案。张汤的做法是 " 皆穷根本 ",结果处死了上万人。判决的时候,有几个人汉武帝想轻判,张汤竟然一反常态,敢和汉武帝据法力争,认为这些人非处死不可。
众所周知,打击诸侯王是汉武帝一朝的基本国策,但他又绝不愿意显得不重视亲情。面对一个 " 外施仁义而内多欲 " 的皇帝,张汤这么表现当然不奇怪,按照角色分配,完成自己的表演而已。
明代的大才子王世贞,读史的时候提出过一个疑问,张汤的儿子是张安世,他们父子俩都是出类拔萃的聪明人。为什么张汤刻薄而阴险,张安世谨慎而谦恭呢?
实际上,父子性情差别很大,固然是常有的事,但张汤的天性,也未必是 " 刻而险 " 的。他只是足够聪明,知道怎样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张汤之所以是酷吏,是因为汉武帝需要酷吏,如果换一个需求完全不同的皇帝,张汤也完全可以是一个作风完全不同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