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终于办下了那套深红色的房屋所有权证,拥有了一套价值数百万的房产,跻身有产阶级后,为什么反而可能比过去更焦虑、更脆弱?
对于我们来说,拥有房产已经成为积累财富和衡量社会地位的最重要方式。房产不仅仅是财富,几乎也成为了一种普遍的信仰:它不仅是住所,更承载着资产价值和 " 保护财富 " 的期望。
一度被无数追随者尊称为 " 欧神 " 的欧成效,单是依靠房产投资,就据称获得了数亿元的财富。中国社会,也随着政策和经济增长的节奏,潮汐般地出现过多次全民炒房的热潮。
然而,欧成效的神话似乎已经破灭:在柬埔寨西港、辽宁沈阳和重庆接连折戟沉沙后,传言他于 2024 年已经因诈骗罪被提起公诉。
房产是为我们保驾护航的核心资产,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是对的吗?现在也许是我们反思的最佳时机。回顾历史,重看文献,我们将重新评估房地产是否是一个好的投资标的。
我们对房产的精神寄托
随着全球经济逐步积累了足够多的负债,社会于大约四十年前开始转向 " 资产经济 " 的逻辑:一个人是否成功,不再主要取决于薪水,而是取决于是否拥有快速增值的资产。
这也是皮凯蒂在《21 世纪资本论》里提出的重要命题:r > g,即资本收益大于劳动收益。在低利率的时代更加明显。
从历史上来看,房产恰恰是少数几种中产阶级可以利用杠杆购买,且多年后产生过健康的回报的资产之一。它也是当代经济结构下,中产阶级为确保其身份、巩固其阶层、并完成跨代资产传承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工具。
我们焦虑的核心,正是这种对资产价值的过度依赖所产生的精神痛苦:
一方面,劳动所得的增长停滞,本应主要以劳动为生的我们被迫成为投机者,将注意力从劳动回报转移到资产增值上。
另一方面,是社会的普遍金融化、原子化。这种思想鼓励家庭通过积累金融资产,尤其是房产,来提供自身福利和安全保障。房产不再只是家庭资产的一部分,而是成了家庭享受社会福利以及未来经济安全的基础。
但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是,中产家庭将自己未来数十年的人生,与资产价格的投机逻辑永久绑定。
与此同时,由于缺乏足够的投资经验,中产阶级极易陷入可得性偏误:他们对房产价值的评估,很大程度上是由 " 其他人会怎么做 " 的预期所驱动。这种逻辑,要求中产阶级时刻保持乐观、充满贪婪,以便占得先机。
因而,中产家庭只能进行无休止的 " 资产竞赛 ",不断地用尽资源,追求更高价值的房产,以确保自身的阶层地位不被社会洪流所淘汰。
结果就是,中产阶级在购买房产的决策显得尤为激进,被 " 上不了车 " 的恐惧所支配。
中产阶级对房产的追求,是想要对冲社会不确定性、购买一个脆弱但必要的保障。他们不得不将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让自己和下一代仍然能够在高价的房产市场享有一席之地,从而实现财富和地位的延续。
你买的是房产,还是位置?
房产的财富炼金术中,核心是土地。
尤其在东亚发展史中,土地是促进经济增长的核心催化。
香港就是典型例子,政府通过有偿转让土地所有权,获得了巨额收入。土地常年贡献财政收入的 15% 左右。
然而,一旦将土地的价值与财政、经济增长深度绑定,政策将主动创造稀缺性,从而推高土地价格,继而房价跟随一同上涨。
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香港政府迟迟不开发新界。
美国也类似。美国经济学家托马斯 · 索维尔发现,加州沿海房价的飞涨,并非由于建筑成本、收入增长或人口增加所致。真正的推手是当地政府对土地使用的严格限制,例如 " 开放空间 " 法、分区限制、最小地块面积法等。这些规定人为地制造了土地稀缺性,从而推高了剩余土地的价格。
这些地区,继而出现了房价破纪录上涨和随后的破纪录崩盘。对比鲜明的是,在土地使用限制较少的地区(如休斯顿和达拉斯),即使家庭收入高于美国平均水平,当地的房价仍然保持在较低且可负担的水平。
也就是说,当我们在抢购房产时,实际上是在抢购人为制造的稀缺性。你所支付的高昂价格,绝大部分并非来自房屋本身的建筑成本,而是来自地理位置稀缺的土地价值。
这种价值的飞涨,正是当地政府通过规划条例、限制开发和土地供应垄断的调控结果。
在规划之上,地铁、公路、写字楼和商场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也会直接溢出并体现在周边房产的价值上。
这种由公共投资推动的土地、房产增值,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一种转移支付。通过购买房产,可以获得对未来公共资源的索取权。
然而,事情总有两面。政策天然带有信息不对称和不确定性,就会让有人赌赢,有人赌输。例如,过度开发的新区,就可能变成外表漂亮,但没人的 " 鬼城 "。
涨的是土地,不是砖头
土地有三个特别的特性,为房产带来了持续收益。
首先,土地是永久性的,而资本是暂时的。工厂、机器、电脑等资本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折旧、磨损,或因技术进步而过时。然而,土地,本身就是一种物理空间,并不会折旧。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土地只是改变了用途,从未消失。在计算土地价值时,净值与总值几乎是相等的。这正是它成为理想价值储存工具的基石。
其次,土地是不可复制的,无法随时供应。你可以生产更多的手机、更多的汽车,甚至可以建造更多的工厂,但你无法创造更多的地球空间。所以,当对土地的需求增加时,其价格只会上升。
最后,土地是不可移动的,而资本可以流动和变化。土地是空间本身。商店不断开业和关闭,建筑物被拆除和重建,而承载这一切的土地却纹丝不动。这种固定性,与资本在全球范围内不断 " 周转 ",改变形式和位置的动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也正因此,卡尔 · 波兰尼将土地称为 " 虚构商品 "。真正的商品是专为市场生产的,但土地不是人类劳动的产品,与其他商品存在本质的不同。然而,一旦它被赋予了商品描述,它就成为了一种特殊的财产权利。
因此,我们购买的房产实际上由可折旧的水泥、钢筋和玻璃这些建筑材料(资本)和永久稀缺的土地(虚构商品)构成。而价格的核心驱动力则仍然是土地:二战后的 1950 年到 2012 年间,全球范围内房价上涨的幅度中,有 84% 都可以归因于土地价格的上涨。
这种升值来自土地的区位价值,包括周边经济活动、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如好学校、便利交通)等集体投资在私有土地上的溢出效应。
因此,中产阶级所看到的账面财富增加,并非他们为房屋添砖加瓦的辛勤努力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排他性地拥有了一块地理位置日益稀缺的土地。
土地天生具备垄断性。每一块土地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区位上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点。这种垄断力量并非来自创新或劳动,而是来自其固有的地理特性和稀缺性。正是这种垄断力量,允许土地所有者向任何需要使用其土地的人收取租金。
这更像是对集体投入的成果和溢出效应的垄断性捕获。正如古典经济学家亨利 · 乔治在《进步与贫困》中所说的:随着社会技术进步与公共服务改善,土地(或位置)的价值会不断上升,其表现为地租或地价的增长往往超过劳动与资本所得的增长,从而侵蚀其他要素(劳动、资本)的收益。
房产的长期收益来自租金
我们更关注房价的上涨,因为那代表着快速、投机性的财富跃升。但,由德国教育部资助的研究《The rate of return on everything》表明,在整个长周期(1870 — 2015)内,房产平均每年收益率约为 7%,与股票相当,但波动性却远低于股票。
对于中产家庭而言,这至关重要:你所购买房产的长期真实财富积累,主要是通过出租或自住时获得的隐性或显性租金收入来实现的。房价上涨,这个你整日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财富增长引擎,在宏大的历史尺度上,实际上只贡献了极小的一部分。
当然,这种构成在战后发生了变化。近些年,随着全球信贷扩张和资产通胀,房价上涨的重要性有所增加。但这依然无法改变租金回报在长期稳定性和总量上的统治地位。
既然租金收益才是长期回报的稳定来源,那么中产阶级为何会对房价上涨如此狂热,甚至愿意为此承担巨大的金融风险呢?
原因在于,尽管长期平均房价上涨微不足道,但在特定的短期或投机周期内,价格上涨却是全部收益的来源。对于急于在几年内套现或 " 财富自由 " 的家庭而言,短期价格的爆发性增长远比细水长流的租金收入更具吸引力。
信贷周期如何推高与反噬房产
尽管如此,房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短期的爆发性增长?
很久很久以前,银行业务是高度地方化的。但今天的金融体系已经彻底转型。房屋按揭贷款不再是个体之间的借贷关系,而是被银行大规模生产出来。
为什么信贷会如此偏爱房产?因为它提供了对银行来说完美的抵押品:大额、耐用、不可移动、价格稳定。这导致银行有强大的激励将资金投向房产,而非风险较高的企业投资。
如果你跟银行打过交道,肯定就知道他们最喜欢的抵押品就是房产。
所以就不难理解,在大多数发达经济体中,房产抵押贷款的比重不断攀升。以至于,银行系统已转变为 " 房产贷款机构 "。当市场处于乐观时,信贷和房价相互促进,螺旋上升。
然而,土地是固定供应且不可再生的,因此土地价格上涨不会刺激生产力或增加对资本的需求;相反,它会削弱投资回报。
更糟糕的是,银行对房产贷款的偏好,降低了非房地产行业的信贷可得性。房贷的过度增长,对银行来说过于有利可图,减少了实体经济能够获得的贷款。
中产阶级看似从信贷驱动的房产价格上涨中获得了财富,但他们的处境并没有变好。
除了房贷挤出生产性的贷款,导致社会创造财富的能力下降之外,房产周期通常持续 16 — 18 年,比商业周期长得多。这也导致,信贷泡沫引发的衰退,持续时间更长、破坏性更大,容易导致经济陷入停滞。
在这种情况下,中产阶级的工资和就业前景以及房产价值,将面临 " 双杀 " 局面。
与房产顺周期共振的家庭风险
这个现实,再造了经济规律,也让我们想要通过房产保护财富的希望落空。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查尔斯 · 古德哈特教授在他的《房价和宏观经济(House Prices and the Macroeconomy)》一书中提到,房价波动对信贷周期的影响,甚至比利率或者 GDP 的变化还要大。也就是说,即便经济还在增长,利率也在下降,只要房价不振,信贷周期也会进入萧条。
在经济扩张期,乐观情绪和充裕的信贷共同推动房价上涨,家庭也会消费更多,形成正反馈循环,再次促进宏观经济的上行趋势。
一般来说,在这个时候,也会出现五花八门的 " 金融创新 " ——例如次贷、首付贷。
但是,不管是买房人,还是提供贷款的金融机构,都容易在这个时候过于乐观,认为这场繁荣不会轻易结束,甚至 " 永远涨 "。
但,这实质上是系统性地忽视影响巨大的风险结果。这种乐观,加剧了整个系统的脆弱性。
我们将房产视为阶层地位的保障。然而,因为它高度顺周期,一旦经济形势逆转,房产不仅不能保值,反而会持续吞噬家庭流动性,杠杆化损失集中爆发。过于乐观的信贷发放此时也将骤然收紧,进一步限制了家庭获取新信贷或债务重组的能力,加剧了去杠杆的痛苦。
而且,当房价下跌,冲击家庭的资产负债表时,家庭的首要任务从消费转向去杠杆和偿还债务。他们被迫大幅削减非必需开支,就会引发严重的总需求下降,导致进一步的萧条。
房产是种 " 反保险 "
在高度依赖信贷的情况下,房产也改变了家庭的经济属性。
二战结束后,新一轮大债务周期重新开始。此时,大部分家庭依靠工资收入,房产价值相对稳定,没有出现剧烈的升值。
转折点发生在 1990 年代。
罗伯特 · 席勒在他的《非理性繁荣》一书中提到,1997 年之前,实际房价大致持平,但自 1998 年以来,房价总体上每年上涨 6%。
家庭因此对房产时刻警惕、主动管理。他们必须通过借贷来持有房产,并期望房产能够持续增值。
因此,家庭必须通过工资收入来维持足够的现金流,确保自身财务的 " 呼吸 " 不会中断。
也就是说,家庭持有房产是为了获得长期收益,但承担了短期内巨大的流动性风险和不确定性。
在这种情况下,稳定本身就是不稳定之源。在经济长期稳定、资产价格持续上涨的时期,社会信心会膨胀,导致人们采取越来越冒险的借贷行为,用更高的杠杆来抵押房产。这种在稳定时期积累起来的债务,最终会超出借款人的偿还能力,迫使他们通过继续借款来支付利息,从而变得极为脆弱。
我们已然亲身经历过了这一切。
所以,我们现在也明白了,房地产作为投资的核心特征是其对债务的过度依赖,而残酷的是,它将风险毫不留情地集中到了购买房产的中产家庭身上。
因为,当房产价值下跌时,由买房人先承担损失,而发放贷款的银行则在房价下跌时受到保护,直到资不抵债。
这也是银行热衷于房产抵押贷款的原因:它们的权益最先受到保护。这甚至可以称为一种 " 反保险 ",它非但没有分散房价下跌的冲击,反而将风险集中到了家庭身上。
正如老读者们所知道的,我最爱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代价是什么?顺周期的房产让我们享受繁荣期纸面财富的快速增长时,代价就是给我们自动购买了一个长达数十年的 " 反保险 "。
在繁荣周期时享受加倍的收益,但在萧条期承担加倍的风险:这也就是为什么,房产无法成为我们抗风险的基石。塔勒布的 " 反脆弱性 " 的要义是,你需要足够多的能够从不确定性中获益的能力,因此就必须有逆周期性的资产。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职业发展本身就是顺周期的,再叠加以房产为核心的资产配置,只会让自己暴露的风险更加严重。
这是我们必须学到的深刻教训。
部分引文来源:
Jord à, scar, Moritz Schularick, and Alan M. Taylor,《The Great Mortgaging: Housing Finance, Crises and Business Cycles》(2016)
Josh Ryan-Collins, Toby Lloyd, Laurie Macfarlane, John,《Rethinking the Economics of Land and Housing》(2017)
Jord à, ., Knoll, K., Kuvshinov, D., Schularick, M., & Taylor, A. M. 《The rate of return on everything, 1870 – 2015》 ( 2019 )
Knoll, K., Schularick, M., & Steger, T. 《No price like home: Global house prices, 1870 – 2012》 ( 2017 )
Goodhart, C., & Hofmann, B. 《House prices and the macroeconomy: Implications for banking and price stability》 ( 2006 )
Yates, A,《Real estate and global urban history》 ( 2021 )
Christophers, B,《The new enclosure: The appropriation of public land in neoliberal Britain》 ( 2018 )
Sowell, T,《The housing boom and bust》 ( 2011 )
Mian, A., & Sufi, A,《House of debt: How they ( and you ) caused the Great Recession, and how we can prevent it from happening again》 ( 2022 )
Adkins, L., Cooper, M., & Konings, M,《The asset economy》 ( 2020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索,作者:经济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