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锋面》栏目分别采访了高原生态研究专家、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张百平,以及植物学家、科普作家顾有容,从专业角度剖析了此次事件可能造成的生态影响。
张百平:首先是视觉和噪声对高原动物的强烈干扰。这种大规模、彩色的爆破性活动,会使动物产生极度恐惧,改变其迁移路线。很多高原动物世代遵循固定路线繁衍、生存,一旦受惊扰而改变路径,将直接增加像雪豹这类珍稀动物的生存危机。
其次,它严重扰动了高原的大气结构。5000 米以上属于 " 亚稳定大气结构 ",空气稀薄,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 40% 左右,大气质量很轻。这种剧烈的爆破性活动,如同在临界状态推了一把,极易破坏大气稳定性。类比来说,在积雪山区大声说话都可能引发雪崩,更何况是如此剧烈的人工爆破?
此外,烟花产生的有毒有害物质在高原环境下难以挥发和降解。低氧低压环境使其自然溶解能力极差,这些物质会长时间滞留,直接毒害当地的动植物。
顾有容:这么大的表演活动,直接产生的噪声、光污染,还有废弃物,都可能对当地野生动植物的生活状态造成直接影响。现在又是秋天,动物要存食物、积累营养准备过冬,惊扰之后这个过程会受影响。
表演前的搭建、事后的拆除,这些施工部分可能会对高原草甸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从现场影像能看到,他们需要埋设电缆、用水泥固定发射架,这些都会直接破坏草皮。高原草甸的草皮看起来很致密,但一旦被切开,底下的母土(土壤母质)暴露出来就危险了。母土几乎没有有机质,植物无法生长。母土暴露后又会导致水土流失——风一吹就散,雨一冲就走,形成冲蚀沟和坑洞,进一步破坏周围的草甸。如果不加干预,这种破坏会持续扩大。
《锋面》记者:主办方声称使用了" 生物可降解材料",这会对当地环境产生影响吗?
张百平: 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说法。高原的氧气含量低、气压低,其对于任何物质的降解能力连地面的 40% 都达不到。在北京可能可降解的材料,在 5500 米的高度很可能根本无法降解。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材料?具体需要多久降解?所有这些关键信息都未披露。在高原生态系统下,所谓的 " 可降解 " 是一个需要打巨大问号的说法。
顾有容:即便使用了可降解材料,但问题在于可降解材料不是在哪儿都能降解的。生物降解依赖外界生物环境,比如食腐动物、细菌、真菌等分解者。在热带雨林扔一块香蕉皮,第二天可能就消失了。但在 5000 米高山上,第二年它可能还在那里。高山上低温、干燥,分解者本身不活跃。而且这些玉米淀粉生产的材料对高原来说是外来物,当地可能根本没有能分解它的细菌。更不用说为了做出彩色效果添加的颜料——这些颜料是什么成分?是否含有重金属?都需要单独评估。不是一句 " 用了环保材料 " 就能免除所有环境风险的。
《锋面》记者:大家都很关心高寒草甸的生长情况,这需要多长时间恢复原状?
张百平:高寒草甸的形成是千百年来冻融交替作用的结果,过程极其缓慢且脆弱。在正常的坡地上,这种破坏是致命的。小草刚刚发芽,夜晚温度骤降至零下一二十度就会被冻死。新的植物想要在这种持续冻融的环境中重新生长、扎根,难度极大,可能一百年都算保守,甚至需要几百年。
顾有容: 人工修复效果也不会太好。如果撒种子,土壤没营养,草也长不起来。移植其他高海拔地方的草甸,草皮总共就这么多,补上这一块也会把其他地方弄秃了。移植低海拔的普通草地更是活不了。更需要担心是,后续不能 " 拍脑袋 " 进行生态修复,比如撒一堆其他外来物种的种子,因为这会带来生物入侵,可能影响其他本土植物的生长。
《锋面》记者:此类活动可能引发哪些生态连锁反应?
张百平: 对冰川消融的直接影响可能不大,但对雪崩的诱发风险是存在的。山区积雪本就处于亚稳定状态,爆破产生的震动和气压变化会传递到积雪区,很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水源,肯定会产生一定的污染影响。
顾有容: 可能会发生水体污染,目前不知道彩色烟花用的什么色素,如果颜料含重金属,下雨后冲进水源里,可能造成污染。母土流失也是问题,母土是岩石风化形成的碎屑,岩石化为粉末需要上百万年时间,草皮被弄破后,母土就会冲走,造成水土流失。虽然整座山都是母土,这个损失不算大,但最重要的是有有机质的表层土壤,和高山草甸的形成同步,需要几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
《锋面》记者:当前人们都意识到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的脆弱性,这究竟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张百平: 第一是大气结构的亚稳定性,极易受扰动;第二是土壤形成极其缓慢。在低氧、低压环境下,生物过程很慢,形成一寸草甸土至少需要两三百年,且需要气候相对适宜的条件;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是温度在 0 ℃上下的频繁交替。这是最致命的一点。白天气温升高植物生长,夜晚冻结,这种反复的冻融循环使得生态系统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连水的状态都在剧烈变化,植物和土壤又如何承受?
顾有容:脆弱生态系统的重要特征是,抗干扰能力和自我恢复能力极差。这意味着,一旦青藏高原的环境发生退化,即使在现有技术条件下难以恢复原貌。
《锋面》记者:为什么会出现监管部门因 "使用环保材料而未进行环评 " 的情况?
顾有容: 本质是因为,环境影响评价法对单次表演性质活动没有环评要求,这属于法律的灰色地带;同时,此次表演中存在建设环节,但整体上工程量不算大,也不是永久性的,当地职能部门可能也缺乏相应的管理程序。根据《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规定,在青藏高原,有 " 在水土流失严重、生态脆弱的区域开展可能造成水土流失的生产建设活动 "" 破坏自然景观或者草原植被 " 等行为之一的,依照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要 " 从重处罚 "。这次活动该如何定性还有待后续的调查分析。
张百平: 这件事背后暴露了两个核心问题。一是整体性、系统性的保护理念严重缺失。当前我们的保护思维是 " 划圈式 " 的,划了生态保护红线,大家就认为红线内要保护,红线外就可以开发。当地政府很可能觉得活动不在保护区范围内。二是相关科学知识和素养的缺乏。很多人根本不了解 3500 米以上生态系统的极端脆弱性和不可恢复性,这些生态系统都需要被严格保护。
我们可以学习一些国家的 " 系统保护思想 ",不仅仅是保护区的动植物不能动,而是对整个生态系统抱有敬畏之心,比如把青藏高原作为一个大的自然保护区来保护,尤其是 3500 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
《锋面》记者:从长远看,频繁的人类活动会对喜马拉雅山脉的生态平衡产生什么影响?
张百平: 当前,由于全球气温升高,喜马拉雅山脉约 80% 的冰川正在退缩,许多湖泊面积因冰川融水而扩大,对全球水平衡是一个极其严峻的信号。频繁的人类活动只会加速这一过程,破坏原有的生态平衡,而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几乎是不可逆的。
《锋面》记者:作为普通人,我们可以如何参与高原生态保护?
顾有容: 很简单,旅游时别乱丢垃圾、别随便摘花草、别投喂野生动物、别消费野生动植物制品。对于商业活动,基本原则就是 " 不作恶 "。已经有很多法律来规范这些行为了,做到合法是最低要求。在生态脆弱区开展活动时,要多考虑一步,看看是否可能造成破坏。
张百平:最基本的就是心怀敬畏。去高原旅行时,秉持 " 不带来一片垃圾,不带走一片云彩 " 的原则,尽可能减少干扰;商业活动不是不能做,但绝不能以干扰、破坏自然为代价,要做到 " 非必要不长时间停留 ",如果必须进行长时间活动,建议选择 7、8 月气候相对温和的时段。
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场全民的科普,科学家和媒体有责任向公众和政府传递系统性保护的生态理念。
我第一眼看到那个视频,感觉这是对高原实施的一场暴力,把高原 " 揍了一顿 ",这反映出我们对稀有环境缺乏最基本的敬畏和科学思维。对自然的敬畏与保护,是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
八月初一
2025-09-22
监制:李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