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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也能虚构?这位法国作家的写法出道即巅峰

" 传记式虚构 " 这一自上世纪 70 年代末开始风靡法国文坛的书写形式,近年来在国内引发了愈发广泛的关注。与传统传记不同," 传记式虚构 " 以主观介入事实,力图重构被历史档案遮蔽的 " 真实 "。法国作家皮埃尔 · 米雄于 1984 年发表的第一部作品《微渺人生》堪称此类书写的典范,他重组材料、记忆与想象,为家族或身边的 " 小人物 " 撰写了八篇微型传记,构建了一种自传书写新范式。该书于今年推出中文版,近期,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图书负责人高建红与作家、译者田嘉伟围绕米雄的 " 传记式虚构 " 展开对话。

高建红:皮埃尔 · 米雄的《微渺人生》,可以说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但国内读者对他可能还不太熟悉,因为直到去年 11 月他的《国王的身体》才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今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两部作品《兰波这小子》和《微渺人生》。

米雄今年 80 岁了。80 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他非常勤奋的话,应该会很高产,有很多的作品出版。但是米雄的作品很少,而且每部作品篇幅都不是很长。米雄步入文坛也非常晚。《微渺人生》是 1984 年出版的,那年他已经 39 岁了。

你在法国读书的时候,跟米雄有过接触,可否谈谈你所了解的米雄?

田嘉伟:米雄在法国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甚至某种程度上你可以把他看成现在法国数一数二的作家。他虽然还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他的书马上会进入法国最重要的七星文库。米雄在写《微渺人生》之前一直渴望成为一个作家,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写出一本书惊世骇俗,然后改变整个法国文学的走向。

米雄出生在法国西南部一个叫克勒兹的相对经济落后的地区。母亲是当地一个乡村的小学语文老师。所以他小时候能够听妈妈讲一些雨果的诗、魏尔伦的诗。然而他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了,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想写一本关于兰波的书,是因为兰波的父亲也在兰波六岁的时候离开了家庭,所以米雄是他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以至于有很多评论家说《微渺人生》好像是他用他母亲的口吻写出来的。

《微渺人生》法文版

进入大学后,大量的阅读导致他的压力很大。文学评论家布鲁姆有个术语叫 " 影响的焦虑 ",就是从莎士比亚到普鲁斯特,古往今来的书,米雄都阅读,给他带来了 " 影响的焦虑 "。那为什么还要再写一本自己的书?当他深思熟虑到一个迷狂状态的时候,他反而可能会冲破原先设定的条条框框,然后开始动笔,把十几年积累的情感、思想、语言特色,突然来一个爆发式的写作,《微渺人生》就只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不过可以说他酝酿了很久,这也是他的一种创作模式。后来他的书虽然每一本都比较短,但都会酝酿很久,然后一气呵成。

经常有人说一个作家有时候还要看他第二本书写得怎么样。米雄可以说出道即巅峰,但是他后面的书也写得非常好,《微渺人生》这本书在法国已经写进文学史,有研究专著,比如说我的法国导师专门为这本书写了一本专著、编了好几本论文集,然后也进入法国高考试题范围了。

那么它为什么会被人这么看重呢?在它之前法国流行的是新小说,是一种不太讲故事情节的小说形式,由于刚刚经历了二战等原因,很多家庭长辈都对过去不愿提及,出版社可能也不愿意出这类有历史创伤的书。但是到了米雄 1984 年写《微渺人生》的时候,他愿意去讲一讲父母那一代人经历了什么。他发现重要的不是这些故事本身值不值得写,而是他应该用一种什么语言、什么风格、什么口吻的方式去写作。所以浸润了那么多年他才写出这样一本语言浓度非常高的书。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他自己都很难再复刻的一本经典著作。

我觉得翻译米雄的书可能也是一种练习写作、提高自己的方式。我一边翻译,一边提高自己的法语和加深对米雄的了解。包括后来我的导师也经常把他请到课堂上来,后来米雄知道我在翻译他的书,就把我请到他当时在巴黎的朋友家,跟他做了一次长谈,很多都是关于《微渺人生》具体的翻译细节的,得到了他一些首肯。我和他生命的交汇就是这样。

高建红:你在《国王的身体》这本书的译后记里写道:" 如果说安妮 · 埃尔诺要用平淡到父母也看得懂的语言讲述小镇生活,米雄站在亲子叙述另一端,他要用华丽到受过最好教育的读者也击节赞叹的古雅讲述村野人生。" 你认识埃尔诺和米雄,并且翻译了他们的作品,对他们非常了解和熟悉,能否具体谈一下这两位作家的风格?

田嘉伟:个人的话我更喜欢米雄的风格。我当时翻译安妮 · 埃尔诺,契机是因为那天她得诺奖的时候,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我和埃尔诺 2016 年在巴黎的合影,然后被编辑看到。我也喜欢读埃尔诺的作品。在有些人眼中,埃尔诺的语言好像比较平实,好像太干巴巴了。但是其实那是埃尔诺有意为之的语言风格,要真的写到那个水平还是挺难的。但是米雄是在另一端,他的语言偏华丽一点,甚至带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余绪,有一点自我的神化,比较追求一种古典的语言。他甚至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说他很喜欢福楼拜,他说他应该活在 19 世纪末,然后也许是 19 世纪末最后一位大作家。

我们知道法语的语态、时态本身比较复杂,然后他想传达那种微妙的感觉,可能还必须是一些复合时态。米雄经常说他希望自己的语言像一支箭,一射出去,一定要在最应该落到圆环的时候正中靶心。所以他有时候为什么不写特别长篇的作品?因为我们知道就像运动员一样,有的擅长短跑,有的擅长长跑,他就属于很有爆发力的短跑型选手。他希望自己的腹稿打到一定程度之后,首先第一句话就是很准的。比如说他写梵高的《约瑟夫 · 鲁兰的人生》,第一句话改了几十遍,再找最适合写第二句的那个感觉,然后才一泻千里地写下去。

高建红:我读了你自己写的《今晚出门散心去》后,感觉你写这本书应该是受到米雄的影响,是不是这样?

田嘉伟:对的,米雄有一篇文章叫《文本的父亲》,那是他献给福克纳的。20 世纪对法国文坛影响比较大的作者,福克纳肯定是其中一个。米雄说他读了福克纳的《押沙龙》,突然开窍了,像按下启动键一样,然后有了《微渺人生》。当然任何一个作家转换前人作品,不是说就是简单的模仿,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这是很不一样的两本书。但是他这么一提的时候,我确实又觉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福克纳是他文本的父亲,那夸张一点说,米雄也是我文本的父亲。

我受他的启发非常大。如果大家看过我的书《今晚出门散心去》,它里面也有很多传记式的人物,这个是我跟米雄,包括热拉尔 · 马瑟这样的作家学的。当然我尝试用中文,用自己的语言去写。然后写一些感动过我的艺术家、作家、各行各业的人的人生,可能有些地方也书写了我的人生。

大家可能也曾经历过一些人生至暗时刻,这个时候其实是文学最能够打动到你的时候。《微渺人生》真的是能够引发大家共鸣的作品——他的这样一种人道关怀,他对于这些小人物的亲近,他那么浓墨重彩地写这些小人物。这个传统是从福楼拜的《一颗淳朴的心》,到莫泊桑的《一生》,再到米雄提到的作家苏亚雷斯,很多都是法国文学史中书写 " 小人物 " 生命的传统。

高建红:你提到米雄在法国文学评论界当中比较受推崇,但相对不那么 " 出圈 ",是不是意味着一些读者不太能接受他的作品?

田嘉伟:不会,我觉得所有人都可以。米雄过去这 80 年的人生,基本上除了《微渺人生》写的是他的同时代,大概法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情,他后来的作品写兰波、写梵高,还有其他一些画家,都是历史上真实的人和事。但是吊诡的是,法国读者觉得他是一个最能代表法国当代的作家。学者们能够从他对历史的书写中读解出很多他对过去、当下的看法等等。米雄作为一个博学多闻的人,为什么学院派评论界喜欢他?他的这种博学不是炫耀式的,他实际上是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感、想象都附着到了知识上,但这种知识不是僵硬的,它是有想象力、能够触及更多人的人生的具有历史向度的知识。

高建红:《微渺人生》里提到了很多画家,如梵高、伦勃朗等,米雄对西方绘画史好像非常熟悉,讲起画家和他们的画作来如数家珍。

田嘉伟:大家都知道法国艺术教育的水平是比较高的。以前我在卢浮宫,看到很多小孩站在或坐在世界名画前临摹。对于米雄来说,他有一段特别狂热地看画的时期。他出过一本书叫《大师与学徒》,里面写了戈雅、华托,还有一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叫弗兰西斯卡。他写这些画家,比如说写戈雅好像是个宫廷画家了,很得赏识,但是他内心又知道自己其实跟委拉斯开兹比起来,离抵达艺术的真理还挺远,写他那种挣扎。《微渺人生》中可能最大的一个欲望,就是 " 我 " 想成为作家,如何成为一个作家?其实关于艺术家的创造,与此有很多异曲同工的地方。

《微渺人生》整本书画面感都很强,可以拍成电影。电影还没有拍,但至少法国是有剧场版的,剧场版就是书中这八章,变成八个独幕戏,从白天演到晚上。书中的第五章和第六章,即福柯老爹和邦迪神父这两章,合起来在法国还出过单行本。我也很喜欢这两章。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视觉时代,这本书真的是通过文字激发了更多的想象力。

《微渺人生》剧场版

高建红:Vies Minuscules,有译者把它翻译成《小人物传》,而现在的书名是《微渺人生》,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翻译?

田嘉伟:从米雄开始,复活了一个生命书写的传统。很多人都知道法国人的一句口头禅:" 这就是人生 "(C ’ est la vie)。米雄其实最开始想用福柯的一篇文章名,叫《声名狼藉者的人生》(La vie des hommes infames),但是米雄说福柯用过了,那就换一个 minuscule, minuscule 有微渺的含义,也有小写字母的意思。

实际上《微渺人生》并不是简单地在讲小人物。我的理解是,他即使在讲这些平凡的人生,但最后指向的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觉得他有一个辩证法在里面。其实是一些不应该被历史遗忘的、不应该被打压的人坚强地活着的故事。虽然是微渺的,但又是崇高的。而且 Vies Minuscules 现在已经成了法国的一句日常口语,我希望 " 微渺人生 " 在中国也能成为经典的流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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