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这篇文章,又读了一遍爱伦 · 坡的《黑猫》和鲁迅的《狗 · 猫 · 鼠》,意外的是,触动我的首先是二位的文笔——爱伦 · 坡的把读者玩于掌上,操控一切;鲁迅的嬉笑捭阖、收收放放、话中有话,同样把控读者阅读的情绪和节奏,令我激赏。读黑猫被剜掉眼珠时,放在桌上打开的《鲁迅全集》第二卷,书页忽然被穿窗小风翻起,我一激灵。可怕的不是黑猫,而是那个醉鬼。
爱伦坡小说《黑猫》插图
如今养猫的、写猫的多如牛毛,猫书不啻百种,我其实没啥可写,可不知为何,还是想写。我在城市长大,过去不许养狗,还专门有过打狗队,所以年轻时没见过真狗,都是在电影或画书上看到的,如《宁死不屈》中德国党卫军牵的狼狗,再如表现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生活的电影里,贵妇人、小姐牵着的宠物狗,完全没好印象;猫却是无论城乡人人都得见的,(城市似乎更多些?)即使在特别极端的年代,养猫也无人管。我家邻居养过一只肥猫,灰色花条,漫长宁静的夏日,它总是依偎在失明的老奶奶膝前。我大哥是画家,画猫,家里养了一只浑身纯黄的大猫,大哥说 " 像只小老虎 "。大哥画画时它常常蹲在画案上欣赏。这两只猫给我的印象都是无声无息的,走路很轻,很少叫,叫时声也很小,好像胆怯。
当然还见到许多野猫。我们住的是西式两层洋楼,有院子。青岛潮湿,建设时,楼挑高在一米左右的石基上,四面开有通气方孔,常有野猫从那里出出进进,大人不以为怪,孩子们虽然好奇,但难探究竟(进不去,看不见)。我家住在一层西北角,朝西朝北都有窗户,窗外是后院拐角处。有一年,门口 " 汽车屋子 " 的李家(我们的叫法。没汽车,住了人),穷人出身,理直气壮在拐角处私盖小屋,不住人,只放杂物,什么烂木板、废花盆、破渔网,还有捡来的砖头石块等等,很快就满满当当。屋顶瓦片不严密,漏雨,就用塑料布蒙上。没拉灯,里面黑黢黢、湿乎乎的。不知何时,那里成了野猫的窝,十数只大猫、小猫、男猫、女猫出没。小屋的内墙就是院墙,院墙外是一个废弃的小花园,有两棵高高的橡树。到处都是绿苔。我经常趴在窗台上看在院墙上自由自在漫步、跳上跳下的猫,有时看到它们打架、嬉闹。这些猫不好静,我家很为其喧哗所苦,请求李家清理一下小屋。清理过好一点,但不久又故状重萌。我曾猜想它们靠什么生存,这么庞大的家族,吃什么呢?小黑屋里有软和的棉絮或茅草供它们睡觉和生育吗?它们什么时候搬迁离去的,我也不知——那年我十七岁,已经上班做工了。
我知道一个虐猫的真实故事:几个人无聊一起喝酒,半醺时,出主意给一只小花猫喝酒,掰开它的嘴硬灌,然后放到地下,它想跑,可一走一歪踉踉跄跄,肚子打战。小猫醉了,口吐白沫,再也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可它很饿,很想吃。吃的不如吐的多。它瘦得皮包骨,浑身溃疡,招了蚂蚁,半闭眼躺了好几天。晚上叫得吓人。一天小花猫不见了,原来是其中一人把它埋了,它还活着呢。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仍心惊肉跳。当事人我认识,后来他们都过得心安理得……
早年我写丰子恺传,知道丰先生喜欢画猫,许多画里都有猫,连他设计《小说月报》某期封面,也画上一只猫作点缀(上图)。他写猫的文章,曾为一只 " 猫伯伯 ",被人污以影射。可是他说并不喜欢真猫,不过喜欢画猫而已。喜欢猫的,倒是他的女孩子们(丰子恺有三个女儿一个养女)。因此丰子恺家里,常常养着好几只猫。他有一篇文章《白象》,写一浑身雪白的母猫,抗战初逃难,随主人到大后方,胜利后回到上海,又辗转到杭州丰子恺家。后来生了五子,死了两只,还有三只,稍稍长大,白象就不知何去了。" 听说,猫不肯死在家里,自知临命终了,必远行至无人处,然后辞世 "。剩下小猫,常在丰子恺身边,每逢他架起二郎腿看报,小猫便分别爬到他的两只脚上,别人看了都要笑。丰子恺倒习以为常,似觉一坐下来,脚上天生应有两只小猫的。他把这种情状,作成一幅漫画(下图)。
1962 年,丰子恺又写了《阿咪》,文中记一青春尚只三个月的小白猫。转过年,他留下一帧趣照(下图):他正伏案写作,肩膀上趴只小白猫,也许正是阿咪——我怀疑,他真的不喜欢真猫?
今年春天,我家老人换了一家颐养中心,花园里有两只成年野猫,也是一灰一黄(这两种颜色的猫似乎特别多)。它们总是趴在自动门的外面,无论天冷、天热、下雨、晴天,门如何开关,绝不进到屋里来。黄鼠狼从眼前窜过、轮椅贴身轧过也不动一下。有时起来走走,慢而无声,让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和大哥家的猫……
我的这些记忆,有写下来的必要吗?怎么说呢?我这样一个没养过任何宠物,也没兴趣养宠物的人,在生活中唯一密切接触过、无意关注过的动物就是猫,这是否可以证明猫与人无法分割的共存关系?而且细想起来,猫是无害的,不伤人,捉老鼠(或不捉),无论家养还是野生,都与人无争。说猫贪婪,说猫懒惰,说猫淫秽(公开叫春),甚至说猫是奸臣,但无论如何你无法否认它们可人、美丽,尤其那两只大眼睛。诚如丰子恺说:" 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爱的动物。"
读了崔莹的《寻猫启事》我才悟到,我的猫是多么可怜。崔莹是地道的猫主义者,从小爱猫、养猫,至今不渝。我虽然惊讶于这本钻研、梳理猫之历史的书的复杂难缠,佩服她的事倍功半、不计成本的投入,却也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是快乐的。在这方面,我俩本无共同语言。我从未从猫的角度打量她,也从未想写一点关于猫的文字。可是《寻猫启事》引起我的兴趣,而且发现原来在我身边发生过猫的故事。虽然过去了许多许多年,今天,这些故事触动了我,我愿意为爱伦 · 坡的黑猫申冤,为鲁迅的仇猫道歉,为醉酒的小花猫哀悼……我要更多关注猫,关注我们人类之外的动物世界——从研读这本书开始。
2025 年 8 月 27 日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