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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俺想你了 "" 湘,我在外头搞不赢 "" 渝,我在外头,想你的雾都夜话和冷卵人生 "。
最近小红书上兴起了一种帖子,远离家乡在外工作和读书的网友们,用最熟悉的方言进行赛博思乡,对家乡的省份代称写下一封封令人潸然的情书和长信。

这些用方言写就的文字里会泛着孤独的酸楚、滚烫的眷恋,也会弥漫着回顾成长经历的释然、面对现实阻力的无奈。
这些百转千回的复杂情感被盛放在一封封写给故乡的信件里,并指向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在流动的现代生活中,我们如何在故乡与他乡之间的缝隙里安放那个未完成的自我?
在这其中,故乡也从一个必须回归或远离的终点,逐渐转变为帮助我们认识自己、接纳自己的一趟永不停歇的旅程。

双面故乡:逃离还是回望?

在四川读书的河南网友见过七拐八弯的长江,也去过一望无际的珠江三角洲,但脑子里总闪着那平展展的黄淮海平原,想念黄河风夹的那股土腥、刚出锅的杠子馍和胡辣汤里漂的那点面筋、花生、牛肉粒。
这些细节都是真实故乡里曾存在的片段,但这些片段被身在他乡的网友们刻意筛选出来,剔除了过往发生的矛盾与不快,让赛博故乡成为一个温暖的彼岸,无论在外遭遇多少疏离与挫折,只要想到它,就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而当剥开这层被筛选的美好,在温情脉脉的滤镜下,真实的故乡恰恰是我们当初像河流一样奔向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原因。
这些年轻人曾在与故乡漫长的共处中,被诸多负面体验点燃了熊熊的逃离之火。

爱德华 · 雷尔夫曾用 " 地方感 " 表述了他对这一现象的认识,个体通过与特定地方的长期互动,对其形成了复杂的情感、认知和经验的总和,这种总和即为 " 地方感 "。
而故乡之所以特殊,正因为它是个体开始建立地方感的场域,从童年时奔跑的街巷、家乡菜的香味到催婚的唠叨、邻里的比较,这些或阴或晴的体验共同搭建了对故乡的认知坐标。

在这些网友们过往的切身体验里,故乡充满了生存压力和现实桎梏,社会的观念束缚、有限的发展机会、与个人期待不符的生活节奏,都在瓦解着地方感中的归属感,让故乡从情感归依变成了带着窒息感和束缚感的场域。
所以 " 逃离 " 就成为了他们追求自由与发展的选择。
" 特意不填省内的学校 "" 选学校都选 1000 多公里外的 ",他们试图通过离开故乡,摆脱地方感中的负面联结。
可当他们真正身处异乡后,虽然迎来了更广阔的世界,但也存在着对他乡风土人情的疏离。

这些微妙的不适感,本质上都是 " 恋地情结 " 的表达。
段义孚认为," 恋地情结 " 是更深层的情感依附,是个体对出生地的本能眷恋,这种眷恋无关地方的优劣,人们通过这种眷恋,将自身与特定的地理空间联系起来,定义 " 我是哪里人 "、" 哪里属于我 "、" 我属于哪里 "。
所以这些逃离故乡的游子们,即便带着一些不美好的记忆,但对故乡的眷恋就像一种刻在生活里的惯性,仍会悄悄浮现。
他们的胃里记着故乡饭菜独有的咸淡,骨子里适应了从小呼吸的空气湿度,连说话时的语气、待人接物的习惯,都带着那片土地的烙印,这些在故乡多年生活沉淀下的本能反应,哪怕换了再舒适的异乡环境也难以改变。

所以我们在外受了委屈、尝遍疏离后,即使清楚故乡的不完美,还是会忍不住想拥抱它,因为它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无论经历多少挫折,都能让人想起我从哪里来。
就像刘亮程在《大地上的家乡》中所言:" 或许只有离开家乡,才能看见家乡,懂得家乡,最终认领家乡。"
这种逃离和回望间的无限张力,被赛博故乡温柔地收容,它像一个被时间和空间赦免的角落,我们不用真的回到家乡,就能在记忆里重构地方感,在思念中安放恋地情结。


两种规训:故乡的烙印与他者的期待


当年轻人通过媒体和教育看到更广阔的外部天地时,察觉到留在故乡难以实现更好的人生发展,而远方则有更广阔的职业舞台、更前沿的思想观念、更多元的生活方式。
于是他们将故乡视为进步的阻碍,坚信走出去才有新世界。
这些年轻人就像电影《伯德小姐》中的克里斯汀,克里斯汀把故乡当作不够优秀的自己的投射,以为离开就能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所以她试图挣脱那些和故乡有关的土气落后的部分。

然而,故乡的规训虽然真实存在,但它是伴随个体成长的 " 原生规训 ",和我们的情感记忆、生活经验紧紧绑定,就像那位感叹家乡贫穷的山东网友,即便迁走户口、远离故乡,提及故乡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童年温馨的场景。
因此,故乡的规训并非孤立的压迫,而是与熟悉感、归属感、安全感紧密相连。我们深知规训的根源,但也能在规训之外找到情感寄托。
当年轻人背井离乡去闯荡后,却发现这个远方的新世界并没有像预期一般成为自我实现的沃土。
学业上的重压、职场里的内卷、在陌生城市扎根的艰难,还有对他乡风土人情的格格不入,慢慢让他们明白,原来逃离家乡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自我发展的困境,反而会产生一种迷茫感。
这种迷茫源于异乡的 " 他者规训 ",是一套与我们原生经验脱节的陌生体系。

在异乡,大公司里以薪资水平和职位高低来定义成功标准,同事之间追求精致的生活与高效的社交,南方饮食的甜腻让北方人无所适从,阿姆斯特丹冬天的大雪让重庆人感觉 " 遭不住 "。这些规训不依托于我们的成长经验,只要求我们被动迎合。
也正因如此,当年轻人在异乡被 " 外部他者 " 搅得压抑自我、迷失方向时,他们会在赛博空间中的故乡寻找答案。
在这里,他们无需在他乡面对陌生他者的突兀要求,也无需亲自回到故乡和现实压力交手。
回味一碗胡辣汤,就能唤醒味觉记忆和童年早晨的烟火气;写下一句方言,就能触发语言习惯和邻里间熟悉的包容。
这种体验能让他们能剥离故乡负面体验的表层压力,触碰到背后的自我根源:
原来我的 " 踏实 " 是山东风习教的,我的 " 耐得烦 " 是湘地文化养的,我的 " 直爽 " 是川渝街头练的。

因此,二十几岁的网友们,比十几岁的他们更懂也更爱家乡,年少时的逃离,是对外面世界的盲目向往;成年后的回望,则是对自我根源的清醒接纳。
我们在对故乡的认知不断深化的过程中,一片一片地拼起未完成的自我,逐渐知道 " 我从哪里来 ",进而明确 " 我要到哪里去 "。

所以,他们在帖子里笃定地写下:
" 我是常德妹几,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
" 我是四川娃娃,这几年当出切锻炼了,都要得。"
" 俺会好好照顾自己,做一个坚强,独立,强大的山东妮儿,不给你丢脸。"
这些身份认同,正是他们在帖子里与故乡对话的过程中,挣脱 " 外部他者 " 干扰、找回本真自我的证明。
正如哲学家加斯东 ·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所言,我们不是从故乡出发,而是通过回忆,不断回到那里,去领取我们尚未成为的自己。

故乡在时间里流淌,而我们在空间中迁徙,故乡不仅是一个地点,也成为一种视角,我们通过它理解自己从何处来,又带着怎样的烙印走向未知的远方。
此时,这些写给故乡的匿名信,可以补上同一个落款:
那个正在成为你、也终于懂得你的,未完成的自我。
(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