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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数字游民社区

@游识猷:一篇关于中国数字游民社区的论文。

在西方,数字游民玩的是一种叫做 " 地理套利 "(Geographic Arbitrage)的游戏,说白了就是:" 挣一线城市的钱,过小镇生活。" 一个典型的西方数字游民,可能拿着硅谷的薪水,却住在生活成本极低的泰国清迈。他们是高收入、高消费能力的群体,对社区的需求很明确:提供舒适的服务,我来付钱。因此,西方的游民社区本质上是一种商品,一个为有钱玩家精心打造的付费度假村。

然而,研究者们发现,在中国,情况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中国的数字游民群体呈现出一种 " 泛化 " 和 " 不稳定 " 的趋势。

首先,他们不一定有钱。 很多人并不是拿着大厂高薪的程序员,而是收入不稳定的自由职业者、内容创作者,甚至是暂时 " 躺平 " 的探索者。他们的消费能力,远不足以支撑一个纯商业化的高端社区。

其次,他们大多是 " 新手 "。 很多人还处于数字游牧生活的探索期,被 " 诗和远方 " 的梦想吸引而来,但对自己到底该如何实现这种生活方式,心里并没底。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服务,更需要指导、社群支持和低成本的试错机会。

这就引出了一个巨大的、根本性的问题:

如果中国的数字游民社区,不能像西方那样依赖一群有钱的 " 消费者 " 来买单,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谁来支付那些装修、运营和维护的费用?

中国的数字游民社区是什么样?

研究者选取了三个代表性的数字游民社区:

浙江安吉 DNA 公社: 中国第一个 " 网红 " 游民社区,由商业资本主导,像一个时尚的创业项目。

浙江安吉 DN 余村公社: 紧随其后,但由政府和国企投资,价格更便宜,更像一个 " 示范工程 "。

陕西西安秦托邦: 一个更深入乡村的社区,直接和村集体合作。

数字游民社区背后,牵涉到的不同利益方:

数字游民: 社区的核心,关心的是居住体验、社交氛围和个人成长。

政府人员: 关心的是政策落地、人才引进和乡村发展。

商业投资方: 关心的是投资回报、品牌效应和商业模式。

社区运营方: 他们是夹心饼干,既要让投资方满意,又要服务好游民。

村集体和村民:土地的主人,关心的是租金收益和外来者是否会打扰他们的生活。

▍房产公司商业策划:

第一个吃螃蟹的 DNA 公社,并不是游民们自发组织的,而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爱家地产策划的商业项目。

他们改造了安吉县溪龙乡白茶园一个废弃的竹木加工厂,然后在微信公众号上发了一篇爆款文章 ——《我们在浙江乡下为数字游民改造了一栋房子,然后等你来》。这篇文章的阅读量轻松突破 2.1 万,入住名额瞬间被抢光。

紧接着,像 " 一条 " 这样的大号跟进报道,推出了《几百个年轻人聚集浙江山里,不坐班,松弛地挣钱》,阅读量直接 10 万 +。

" 我是看到一条的报道心动的,视频中社区嵌在白茶村里的景象戳到了我的心窝。我一直旅居国内外各地,成本较高,但 DNA 在村里,生活成本不会太高,加上环境好,于是我就约着认识的游民一起来了。" ( D3 )

最初的数字游民社区,是一个被商业房地产公司造梦、社交媒体精心编织出来的乌托邦。它满足了城市青年对 " 逃离 " 和 " 田园牧歌 " 的所有想象,用浪漫图景吸引了第一批游民。

但是,商业资本的耐心是有限的。DNA 公社面临着一连串的现实挑战:

资金有限: 投资方不可能无限 " 烧钱 "。

盈利太慢: 靠收房租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模式不清: 除了房租,还能靠什么赚钱?

当最初的网红流量红利过去,如果不能持续吸引足够多的游民入住,或者找不到新的赚钱方法,资本就会考虑退出。

DNA 公社的运营陷入了 " 双重困境 ":

与政府的协商困境: 政府口头上欢迎,但缺乏真金白银的财政补贴和人才政策,缺乏真正有吸引力的制度创新。

与投资者的目标错位: 投资者(地产)关心的是利润回报,希望尽快看到钱。而运营者(通常是资深游民)关心的却是社区氛围和细节体验。结果就是,投资者不愿意为那些 " 不赚钱 " 的社区活动和细节服务买单,而运营者在没有稳定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只能 " 为爱发电 ",难以为继。

" 我们是一个商业项目,需要考虑投资回报。DNA 这块地是政府让我们替它去规划,但是没有其他的资金补助,社区的改造、装修都是我们投资的,自负盈亏。社区是特色小镇的一环,虽然暂时不考虑它挣钱,但是也不能一直贴钱,所以现在需要考虑后续的经营方向。" ( B2 )

▍政府入场:

DNA 公社的爆火,让地方政府看到了一个新机遇:这不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 " 乡村振兴 "/" 新型城镇化 "/" 吸引年轻人回乡 " 吗?

于是,一种全新的模式在 DN 余村、秦托邦等地出现了:

老板换了: 不再是追求短期利润的地产公司,而是由政府协调、国企(国投)出钱。这意味着更稳定的资金和更长远的规划。

管家也换了: 社区的运营团队,不再是 " 为爱发电 " 的游民,而是政府或国企雇佣的第三方专业团队。比如秦托邦的运营方,就是当地政府合作的文旅公司。

关系变了: 政府和社区的关系,从之前那种 " 口头支持、偶尔互动 " 的偶然关系,变成了一种用政策、资金、制度牢牢绑在一起的 " 深度绑定 " 关系。

所有的玩家 —— 国企投资方、运营团队、村集体、甚至数字游民自己,都开始围绕着政府的意图重新组织起来。

社区建设的核心目标,也从 " 如何赚钱 " 变成了 " 如何吸引更多泛数字游民,服务于乡村振兴大战略 "。

这种模式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便宜,非常便宜。

在政府主导的社区,一个单人间的价格,几乎只有商业社区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比如 6 人间的月租金从 440 元变成 350 元,1 人间的月租金从 2980 元变成 1200 元。

一位游民(D4):" 在乡村来说的话,DNA 住宿并不算是便宜的,单间的价格 ( 1960 元 / 月 ) 在镇上可以租一套房子。但 DN 单间就便宜很多,设施也比较新,我更愿意来这里。"

政府的钱不是白拿的,它有自己的 KPI。政府希望社区成为一个模范生,一个展示给外界看的示范区。

结果就是,社区运营方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接待参观,这严重打扰了游民们的正常生活和工作。

运营方(C3)也很无奈:" 因为有补贴,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规定参观区域,原则上是不让进入游民的私人区域的,但是有些参观者还是会打扰到游民,发生一些冲突。"

▍隐藏的 " 地主 " —— 村集体

除了政府、资本和游民,还有一个经常被忽视但手握王牌的玩家 —— 村集体。简单说,他们是这片土地真正的 " 地主 "。无论是 DNA 公社租的废弃工厂,还是秦托邦租的 200 户民房,最终都得经过村集体点头。

研究者发现,村集体的态度非常微妙。

一方面,他们欢迎游民社区,因为这能盘活闲置的房子,给村里带来租金收入和人气,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很警惕。他们会担心:" 这帮外地人会不会把我们村搞得乌烟瘴气?"" 他们赚钱了,我们能分到多少?"" 他们会不会不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

以秦托邦为例:

模糊的利益分配: 运营方的上级企业,先用一个价格(比如 X 元)从 200 户村民手里统一租下房子,然后再用一个更高的价格(比如 1.1 倍的 X 元)转交给村集体。这个模式虽然盘活了闲置资产,但它稳定吗?村民会不会觉得租金低了?村集体会不会觉得 " 过路费 " 少了?由于缺乏长期、稳定的支付保障和透明的分配机制,这种合作非常脆弱,随时可能因为利益纠纷而引发 " 土地占用矛盾 "。

文化与金钱的冲突: 村集体的想法很复杂。他们既希望通过出租土地获得实实在在的收益分红,又很看重土地承载的文化价值。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家园被外来的经营者搞得面目全非,不希望祖辈留下的土地完全受制于人。这种 " 既要又要 " 的心态,让运营方在进行任何改造时都束手束脚。

" 人情 " 大于 " 规则 ": 当社区运营者需要协调内外事务时(比如游民和村民发生摩擦),他们会发现,村集体这个 " 协调员 " 的角色,效力非常有限。村里没有一套统一的、成文的规则来处理这些新问题。大多数时候,解决问题靠的不是规章制度,而是 " 临时谈判 " 或者 " 刷脸 " —— 看运营者和村干部的 " 人情关系 " 好不好。这让社区的日常管理充满了极大的不确定性。

▍文化的稀释 —— 当 " 真游民 " 遇上 " 泛游民 "

随着社区名气越来越大,来的人也越来越杂。最初,大家都是 " 真游民 ",抱着对数字游民生活方式的向往而来,愿意分享、共创,社区氛围非常浓厚。

但后来,涌入了大批的 " 泛游民 " —— 他们可能是对游民生活的好奇者,可能是来短期体验的度假客,也可能是纯粹来打卡的游客。他们对社区的公共生活没什么兴趣,也不参与共建,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便宜的 " 乡村版青年旅社 "。

" 这里的人特别杂,有采访的,有做研究的,有疗愈情伤的,有大学生来写论文的…… 好像就是没有数字游民。虽然社区尽量给大家提供各类的交流活动,但大家都是交浅言浅地浪费时间。" ( D5 )

这种现象被称为 " 社区氛围的稀释 "。原本一个由 " 信徒 " 组成的紧密社群,逐渐变成了一个由 " 游客 " 构成的松散旅店。共享、协作、共创的社区文化,正在慢慢流失。

▍夹缝中的运营者

社区运营者(通常本身也是资深游民)是社区里最累、最 " 心塞 " 的一群人。他们就像一个家庭里的 " 管家 ",上有老(投资方 / 政府),下有小(社区游民),还要处理和邻居(本地村民)的关系。

他们的理想是打造一个有爱、有活力的社区。但现实是:

" 我和爱家地产是合作关系,DNA 从策划、运营的具体事务都是我们做的。目前 DNA 的现金流都依靠房费,如果爱家不给钱,很多运营创意光靠房费是无法实现的。最近 DNA1000 天活动的费用也还不明确,总体上我是能贴就贴,但是能贴多少呢,感觉是为爱发电。" ( C1 )

" 在实际运营中,我发现政府对我们的指导和干预挺多的,有时候对于工作效率来说负面大于正面,这个东西很撕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理的处理方式。我觉得理想社区氛围是要和人强绑定的,是怎么为人创造生活体验,并不是一味地开疆辟土,这不是我认为的社区运营。" ( D4 )

" 和村集体、村民打交道仍然停留在最基础的人情往来。现在能做的就是建立信任机制,但过程是长期的、缓慢的。目前我们向村民开放社区健身房,拉村民来健身是融合的第一步,也是信任建设的第一步。想通过社区把外来的年轻人和村民融合在一起,健身是一个接口,天天来,就熟悉了,以后做事也就方便了。" ( C5 )

他们满怀激情地想为社区 " 发电 ",但往往发现自己手里既没有钱(资金被投资方控制),又没有权(决策要听政府的),最后只能在各种矛盾中周旋,身心俱疲。

对游民来说:

你在网上看到的岁月静好,可能是商业推广的一部分。一个社区的真实体验,远不止于几张精美的照片。在被 " 种草 " 之前,多去打听一下社区的运营模式。问问自己:这个梦是为你造的,还是为投资人的钱包造的?因为当浪漫的泡沫褪去,现实问题 —— 比如资金链、运营能力 —— 就会浮现。

政府主导的社区通常性价比超高,基础设施有保障。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不仅仅是居民,还是一个 " 活的展品 "。你的生活可能会被 " 为完成任务 " 而组织的各种活动所打断。选择这类社区前,最好打听清楚它的 " 接待文化 " 和对个人空间的尊重程度。

在选择社区时,不要只看硬件,更要关注 " 软件 " —— 也就是人。一个社区的灵魂在于它的居民。你可以尝试在入住前,通过线上社群观察一下社区的日常讨论氛围,或者短期住几天感受一下。问问自己:这里的人是我想要交流的吗?社区的活动是我感兴趣的吗?你是想找一个 " 一起搞事情 " 的部落,还是一个 " 互不打扰 " 的旅馆?这决定了你的社交体验质量。

牛天,陈绚。中国的数字游民社区何以生成?—— 以 " 嵌入性 " 为视角的探索性研究 [ J ] . 新闻与传播研究,2025,32 ( 05 ) :33-45+126-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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