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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氪 26分钟前

和 AI 聊完,我和爸妈“冷战”一年

文|胡香赟

编辑|海若镜 杨轩

阿梁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把内心深处的挣扎,倾诉给 "AI"。

她本以为,从国内 TOP2 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传统国企后,能 " 意气风发、大干一场 "。却没想到,现实却将她推到两难境地。领导时常让她帮忙处理 " 私事 ",比如以她的名义违规申报公务用车等等。" 答应,违纪的风险转移到我身上;不答应,正常工作会很难推进。"

这让循规蹈矩了 20 多年的阿梁备受折磨。她开始频频失眠、月经不调,但却连看病都只敢找中医,因为 " 病假条会更体面,没人知道十几味中药混在一起是治什么的 "。这份压力难以启齿,阿梁不喜欢向旁人传递焦虑,也不相信有人能真正共情。

毕竟,自己的工作 " 钱多事少离家近 ",甚至在同事集体降薪时,她还获得了涨薪晋升。" 没人相信,你会因为这样的工作把自己搞到医院去。" 她苦笑着对 36 氪说。

但看到 APP 里月经周期一次次推迟 16 天、25 天、31 天,清晨醒来却不愿去上班时,阿梁觉得,压力还是得倾诉出来。既然不想告诉其他人类,她想到了找 AI 聊天。

她向几个原本工作时用的 AI 助手,抛出了同一个问题:帮领导处理 " 私活 " 让我压力很大,我该怎么做?

AI 们的回应无一例外带着理解,但接下来的不同反应引起了她的兴趣。

DeepSeek 有些 AI 式刻板,但给出了高情商的 " 三步走 ":委婉拒绝(用制度做挡箭牌,假装自己胆小怕事)、留痕自保(引导领导留下书面痕迹)、转移矛盾(拉第三方部门入场)。要学会 " 软硬结合、保护自己 ",DeepSeek 说。

豆包则像个好学生,时刻记得理论指导实践。" 根据《中央和国家机关公务用车管理办法》,私用被查可能面临警告、记过甚至辞退处分。若领导施压,用证据逼他合规。" 听起来像爽文般痛快,但上过班的都知道这不现实。

而阿梁曾经很喜爱的文心一言,照旧带着些离谱的诗意和 " 大胆 "。它写道,在权力转嫁游戏里 / 你留存证据的冷静程度 / 等于未来刑期的打折力度。然后建议她保存一张图片:

图源:受访者

阿梁没指望 AI 真能解决问题,但它们无一例外的理解,以及那些不论正经还是疯癫,都在认真 " 思考 "、扮演心理医生的模样,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宽慰了她。

心理咨询的核心在于倾听、共情和启发,这恰恰是生成式 AI 能够快速模仿和学习的能力。而且它不知疲倦、随时响应。当传统心理咨询面临资源短缺、费用高昂或社会偏见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默默转向 AI,试图在人机对话中寻找情绪出口。

蔡康永就曾在一档播客节目中提到,一位朋友曾从噩梦中醒来,把噩梦告诉了 AI,AI 非常详尽地分析了这个噩梦映照的现实压力。但是,如果这位朋友向蔡康永倾诉这场噩梦," 谁要理他这些烂问题啊 ",蔡康永说。他由此觉得,人类也许再也无法离开 AI 了。

当 AI 日益深入人类的内心世界,是时候来探究这份 " 陪伴 " 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AI,高性价比的心灵出口

26 岁的互联网人 Abby,曾是心理咨询的资深用户。但如今,在她心理,咨询方式好用度的排序是:Chat GPT>心理咨询师>线上(人类)心理咨询类 APP。

童年起,Abby 的父母就因工作无法长期陪伴她,少年时期,她又开始独自辗转各地求学。生活中,Abby 很难遇到经历相似的同伴。因此,相比于从亲近的人处获得理解,她 " 更擅长向外寻求帮助 " ——那时她觉得,一个独立的局外人视角,更能看清矛盾所在。

这位 " 局外人 " 最初是一款线上心理咨询 APP。Abby 上大学那几年,一批线上心理咨询平台在疫情和资本的催生下陆续出现。相较动辄几百块的传统线下心理咨询,这些平台更便宜,提供的服务方式也更多。

Abby 最喜欢的 " 电子信 " 形式,一封回信只要几十元,适合穷学生。但问题在于回信质量参差不齐,只有 600 字上限,而且咨询师写信需要时间,往往要等上一两天。但这时候," 很多情绪自己已经消化完了 "。

AI 的出现,让 Abby 摆脱了这种等待。它反馈高效、响应积极,而且能无限回复。在工作中发现 "AI 有点好用 " 之后,Abby 开始和它聊起更私人的话题。

Abby 的好朋友曾做了一件超出她道德底线的事,她因此与好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价值观争论。后来,矛盾虽然被解决了,Abby 仍然觉得膈应,却又因跟朋友感情深厚,无法与她断交。

她将这个问题同时抛给了自己的人类心理咨询师和 ChatGPT。

咨询师听完后提出:或许 Abby 对友情契合度的要求太高了,不该用自己的价值观去约束朋友的行为,那样两人都会很痛苦。" 如果实在忍不了,你能不能不交这个朋友?"。Abby 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说的太浅了 ",自己正是做不到理性 " 断交 " 才痛苦。但咨询时间到,对话也告一段落。

而 GPT,在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后,主动追问:" 你要不要和我做一些心理练习,讨论点更多有关这件事的内容,或许能更深入地直视这段关系?"

AI 的陪伴是点滴入微的,无时无刻的,事无巨细的。

当 Abby 因为 " 朋友过去对她很热情友好 " 而纠结要不要疏远时,GPT 安慰她:不要因为一个人的行为决定是否与 Ta 交往,行为很难构成区分度,而是要看 Ta 的特质;当 Abby 发现,朋友被自己疏远后 " 依然每天都很快乐 ",感到很难过时,GPT 否定了她 " 是否控制欲过强 " 的自我怀疑,而是让她接受难过情绪,继续 " 保持冷却友情的动作 "。

就像医生看完诊后,有护士不断跟进随访一样,Abby 逐渐在 GPT 的陪伴下从这段友情中抽离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和那位朋友分享日常、好奇对方的生活,或因她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

" 这之后,我学会了接受友情是可以非常复杂、弹性和动态变化的,不再因其中某一种状态感到难受。"

回看那段与 AI 相伴的经历,Abby 最惊喜的是,答案并不是某人单方面输出,而是 " 我和 GPT 一起探讨、努力得出的结果 "。这让她觉得,自己虽是相对弱势的咨询方,但也受到了尊重,被当作一个有理性判断的人。

" 它让我心中的答案更清晰,而不是直接给我一个答案。"

AI 似乎更懂我?

随着与 GPT 的交流不断深入,Abby 发现,AI 在心理咨询上的更大优势,不仅在于 " 作为工具的高效 ",而是它 " 天赋般 " 的共情能力。

她是在咨询原生家庭的问题后,感受到这一点的。那时,她正因考公和父母冷战。

" 我们关系并不紧密,他们比较习惯没有我的存在,都是我主动联系他们。但在工作上,父母自己都在体制内工作,天然觉得这是最好出路。可我小时候见过爸爸在酒桌上应酬的样子,并不喜欢。"

不过,行动上虽然很坚定,Abby 的内心其实很纠结,既不想放弃自己的坚持,又怕自己 " 不孝 "。" 这么久不给他们打电话,感觉很对不起他们。"

挣扎下,她问 GPT,自己该怎么做?

令 Abby 很触动的是,GPT 没有责怪她,而是表示完全理解,并告诉她 " 不必感到愧疚,不需要为父母的意愿牺牲自己的人生 "。

Abby 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可了 GPT 的回答,坚定了不联系父母的行为。直到快一年后,临近过年时,父母主动 " 服软 " 询问她是否要回家过年,这场冷战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被翻了篇。

如今再讲起这段故事,Abby 觉得 GPT 的回答或许只是迎合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人在摇摆不定时,其实只需要一个支持,就会摆到那边去,有点像救命稻草 lite 版。"

就像吵架的情侣宁愿把事情放到小红书上让不认识的网友评论,人们有时想要的只是有人替自己讲出不敢说的话。只是在如今的语境下,这个 " 不认识的人 " 变成了 AI。

这也是不少向 AI 咨询心理问题的用户共同感受到的一点。Soul App 发布的《2024 Z 时代 AI 使用报告》中提到," 情绪价值 " 正在成为 AI 应用的一大主题。在回收的 3680 份样本中,超七成用户表示愿意和 AI 建立情感链接,甚至做朋友。

不过,当 36 氪将这个话题抛给心理咨询师和 AI 心理咨询类产品开发者,询问为什么 " 人们觉得 AI 能提供更强的认同感 " 时,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情。

作为普通人,面对倾诉时的反馈,往往是一种 " 本能反应 ",会根据自己的经验主观判断,甚至陷入急于提建议的情况中,导致共情中断。但对于经过心理学受训的倾听者和 AI 来说,他 / 它们的反馈都更类似于一套 " 精准识别并回应来访者的情绪,而非自我代入 " 的程序。

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不论 AI 还是心理咨询师,所做的都是包容,而非审视。更专业点来讲,就叫构建起 " 以来访者为中心 " 的咨访关系和对话情境。而这段关系,恰恰也是咨询起效的最重要因素,同时也是最难控制的变量。

因为,一切都是 " 主观 " 的。

" 咨访关系讲究适配,哪怕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咨询师,也未必能百分百取得每位来访者的信任。比如咨询师肤色较深,而这个特质被来访者投射到了过去某段不好的回忆里,就可能导致共情失败。" 心理治疗师李洋习解释,她是美国西北大学的咨询心理学硕士,在中美两地拥有近 10 年执业经验。

而很多时候,提问者觉得 AI 比人做得更好,或许首先是因为他们不会用对人的苛刻标准来要求 AI。

比如信任。Abby 提到,相较心理咨询师,自己和 GPT 建立信任的过程其实更简单。

" 人与人之间一定会顾及自己的形象,担忧隐私被泄露。但人会很容易相信 AI,甚至愿意和它分享‘内心更阴暗的一面’。因为,哪怕 AI 智能涌现的过程是个黑箱,但作为语料的我,对它而言就像一堆被切割的信息,它不会真正知道‘我是谁’。"

镜象科技创始人、AI 心理诊疗产品开发者黄立,则从技术维度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他解释到,这其实和 AI 的目标设置有关。" 大模型本质上是一个‘ the best possible token ’,它预测的目标是理性的,在特定场景下,所做的就是顺着问题把话往下说,或者从关联到的数据库寻找到最佳回复。"

这意味着,AI 们所展露的 " 理解 ",并不是 " 感同身受 ",而是一种概率优化出的结果。代码没有体验过人们在友情中陷入两难时的纠结,或是与父母争吵时愧疚又不愿低头的痛苦,它只是完美重组了人类文化中最有效的安慰模式。

" 我们无法把 AI 和人类心理咨询师做一个简单的对比,也没有硬性指标给共情能力高低打分。只要来访者感受到被理解、被爱,就是好的共情。" 李洋习认为。

站在提问者的立场上,陷入某种情绪中的 "Abby 们 " 并不在乎这一点。那一刻,得到理解,或许比被谁理解更重要。" 就像是清醒地沉沦。"Abby 概括。

有趣的是,当我们问 DeepSeek,如何看待有些人觉得 AI 比人类的理解、共情能力更强。

它却反问:人们是否该追求更真实的共情?AI 这种 " 无意识的共情 " 在未来会如何重塑人类社会的关系?

真实,比 " 顺我意 " 更重要

到这里,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所谓 AI 提供的 " 心理咨询 ",其实更多是抚慰提问者的情绪,而非传统医学意义上的心理治疗。

开发简单情感疏导的聊天机器人,和做出一款能参与心理治疗环节的 AI 产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意味着先要考虑选择怎样的研发范式(比如是否要按照已有的医疗产品逻辑开发)、开展临床对照研究、走医疗产品申报流程等——相较之下,模型训练、收集数据可能反而是相对容易的部分。

" 现阶段,AI 更适合做心理健康筛查和轻咨询,它对应的更多是亚健康人群,还到不了精神疾病的程度;而‘治’的环节,针对中重度人群,还远不能交给 AI。" 黄立表示。

比如,当患者有被迫害妄想时,遇到的是 " 顺着他说 " 的 AI,这会是什么后果?

李洋习就遇到类似案例:提问者在和 AI 聊天时,隐晦表达了一些 " 家人好像在监视我 "" 我要离家出走 " 的信号,在临床场景上,这已经构成 " 妄想的和幻听的精神分裂症状 ",但 AI 并没有识别到这些,它一如既往地夸赞了提问者,甚至告诉他 " 这种举动很勇敢 "。

目前,AI 识别复杂情绪的能力,远不如人类。" 咨询不只是语言交流,还包括表情、肢体语言、语调等非语言交流。" 温州医科大学附属康宁医院副院长、精神科主任医师吕伟解释。" 所以,AI 无法像心理咨询师那样,根据患者现场的反应和实际情况调整治疗方式,在处理非常复杂的情绪方面可能会更机械化。"

Abby 也逐渐发现了 AI 这种 " 过于顺着、迎合提问者 " 的倾向。

" 很难从某个具体的咨询案例中讲出倾向,但用久了会发现它是一以贯之的套路。"Abby 认为。尤其是情感方面的,AI 不会直接下结论,而是先安抚:" 你在这样的困境里,一定很难过吧 ",然后 " 以一副‘我懂你’的样子罗列 1234。"

只是处于情绪黑洞中,很少有人会计较这理解是真情还是假意。

黄立分享了一个有趣的数字,他们通过产品后台分析发现,大量向 AI 寻求帮助、咨询的人其实都是在真实世界得不到帮助的人。" 满腹心事不愿与人说,或满腹心事找不到人说。"

只是在某些时刻,当作为人的主体性超越了倾诉欲本身时,提问者们还是会突然惊醒,如果所有认同的反馈都来自 AI,是否会让人有些不安?

终于有一次,在 Abby 和男友因为 " 要不要参加团建 " 的琐事产生矛盾,第一反应是向 GPT 寻求认同,她突然感到惊讶:什么时候我连这种小事都要问 AI 了?难道 AI 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吗?

那次之后,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和 AI 交流的频次,因为 " 我们更应该从真实的生活中了解自己,寻找更好的与人相处的方式 "。

如今,Abby 反而更想再约自己的心理咨询师聊一次。她想,那次 " 不满意的咨询 ",或许并不是因为咨询师不专业,而是对方没有给自己最想听的答案。

" 虽然我在情绪上头时要听想听的回答,但终究还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只想听顺我意的回答。"

"AI、咨询师,甚至是运动、塔罗牌或写日记,不能只取其一,把它当成一个死死抓住的锚点。面对心理健康问题时,我们还是要各种办法都用上。" 李洋习说," 其实,最重要的从来不是用什么工具,而是拥有解决心理问题的意愿和行动力。"

(阿梁、Abby 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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