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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KER 咸阳 07-11

名家名作 | 李正善:青春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是从四姐初中一毕业就挂在父母嘴边的一句话。可是我感觉后来四姐的婚事里,却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不应当的事情。

我家五个孩子,前边一连四个女的,到最后母亲都四十五岁了才生了我这个宝贝疙瘩。

四姐是姐姐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苗条婀娜,柳眉凤眼,白晰红润,又念过初中,聪明灵利,善良温柔。她看上去有点像电影《红灯记》里的铁梅,两个粗壮的长辫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姐虽然是个女生,可和其他几个姐姐一样,一放学回来就帮父母干活儿,无论是在家里拉风箱烧锅做饭还是在地里拔草浇地拉粪割麦,样样活儿都能干,隔壁对门的老人都夸她是个难得的好闺女。

四姐还有一副甜嗓子,在学校合唱队是领唱。公社的高音喇叭里,经常会听见四姐她们合唱队的声音。

她才过十六岁,村里村外的媒婆们就不怕踢断了门槛地往我家跑来给四姐提亲,到我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已先后有六七个被四姐回绝,最初的理由是"我还小",后来的理由是"我不嫁"。

她的这些斩钉截铁的回答,急得父母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她自己一天从早到晚显得满不在乎。我们一家人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除我之外的人都劝过她,她总以各种理由得出结论说不行。直到有一天村子东头的大嘴媒婆在我家坐了大半夜后,我才看出四姐的脸上终于爬上了笑意,有时候还轻轻哼唱什么我听不懂的曲子。

未来的四姐夫是杏林村人,名字好奇怪,叫薛大寨。可能那时候全国都在学 大寨吧。他的父母赶时髦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加上他的姓和"学"谐音,连起来叫似乎好记一些。

薛大寨在我们公社当民兵营长,人精干,爱学习,求上进,枪法好,曾连续几年在县里民兵射击比赛中夺魁,也算是远近有名。

听说有一次他参加实弹射击比赛,一抬手就把二三十米外一字排开的十个酒瓶子全报销了。

民兵营长不仅枪法好,还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县广播上宣传过他勇救两名落水学生的事。

说是暑假的一天,公社初中两个学生返校回村途中下河游泳。当时正好才下过雨,河水突然大涨,冲跑了河边许多树木,这两个学生自然在劫难逃,正游得起劲儿被水冲跑。这时民兵营长正好从公社开完会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救命声,就急忙跑过去。

看到有人在河里抱着一根漂浮的树干摇手喊叫,民兵营长急忙扔下自行车,三步并作两步边跑边脱衣,一头扎进河水中,拼命朝两个人游去。

经过一番折腾,两个学生被他强拉硬拽救了上来。后来两个学生的家长还带着孩子提了两只大公鸡和一篮鸡蛋登门致谢,被他拒绝了。

类似在我们这一带流传的关于民兵营长的故事,让我这么大小的孩子对民兵营长钦佩不已,都把他和电影里神出鬼没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那位平原游击队队长李向阳相提并论,尽管我们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

民兵营长根红苗正,父亲过去是杏林村党支部书记,后来年纪大了就赋闲在家,被照顾到公社砖瓦厂当门卫。母亲善良贤慧,勤俭持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刚盖好三间瓦房,父亲就死了。新瓦房虽说还是家乡农村民房那种旧样式,可毕竟也算是鹤立鸡群,引得邻里乡党们几分眼红。

四姐初中毕业那年参加区上一个中学生歌咏比赛,演唱的歌曲《火车向着韶山跑》竟然拿了个一等奖。她一张一尺见方的大照片,在校门口宣传橱窗里风光了好几个月。民兵营长带队到中学表演军体操时,看到四姐站在土台子上唱歌的照片非常感兴趣,经过了解得知了她的情况,就托人来找四姐,说啥时候把合唱队带到民兵连去演出(那时他还是杏林村的民兵连长)。

女中学生甜甜地笑着满口答应,一定在考完试后去民兵连。此后不久,连长升为营长,自然没有了演出的事。

民兵营长得知小他五岁的我的四姐尚未订婚时,就拐弯抹角地打发大嘴媒婆来说他的婚事。

我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过去还在大队当过贫协委员,和民兵营长的父亲一同在公社开过会,自然觉得民兵营长根红苗正,既有文化又有能力,对这门亲事满意得合不拢嘴。只是担心人家民兵营长眼头儿高,不会真正看上自己的女儿。

此后不久的一天,我家把其他三位嫁出去的姐姐都叫回来。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嘴媒婆带来了一个瘦高个儿、白瓜子脸的青年。我当时正在家门口兴致勃勃地玩耍,一见面媒婆就朝我嚷嚷:"‘麻杆儿’,还不快叫你姐夫?"

"麻杆儿"是我的外号。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终日躺在床上和死人差不了多少,脸色总是那种不可想象的青灰色,眼窝深陷,有点像今天城市街头动辄走过的老外。后来我姑姑托人从城里买回几盒打针的药,用过之后我的身体才稍有好转,但整儿人看上去还是消瘦不堪,纯粹一个林黛玉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麻杆儿"这个外号就响遍全村誉满全校。说不定有不少人连我本名儿也忘了,却不会忘记"麻杆儿"这几个字。

当我看到跟在大嘴媒婆身后的大傻小白脸儿,和那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平原游击队队长差距太大,顿时像一盆凉水浇到了红煤球上,热气全跑了,加上大嘴媒婆当着生人的面喊我外号,我就不太高兴,瞪了她一眼,背上了四姐用碎花布给我拼凑缝制的书包准备上学去。

小白脸儿却像罗大叔碰到了小兵张嘎,深情地拍拍我的肩,端详片刻,点点头说:"你是小秀才健全吧!"

这家伙没有李向阳的风度,倒蛮会巴结人。

我没出声应答,扭身出了家门。

刚没好气地出了门,正好翠花老师嘴里嚼着什么走过来:"‘麻杆儿’,你姐有喜事你咋不高兴呢?快上课了,赶紧走吧。"

翠花是我们村支书的女儿,初中没毕业就回村小学代课了,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也许因为我体弱,她对我还算照顾,让我坐在班里前几排,还担任学习委员。她上学放学都路过我家门口。早上放学回来我坐在家门口门墩上看书等着吃饭时,她经常会在路过时喊我一声别迟到了。

还没等我表示同意,翠花已经很友好地伸出手,把我拉到她的怀下,显得比我姐姐还亲,让我的后脑勺垫在她丰满的胸脯下,感受着她的体温出了村。

那天我姐和民兵营长的事,在我们家乡叫"见面",其实就是相亲。男方由媒婆领着,到女方家接受检阅和审查,看是否中女方及其家人的意。

一个月之后,大嘴媒婆又领着四姐去了南山下的杏林村,当晚回家时小白脸跟着,还给全家老少都带了礼物。给我的礼物是一个印有金黄色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字样的绿色书包。你如果和我的年龄差不多,肯定会知道这书包在那个年代有多神气。

第二天早上上学时,我就不再背我的碎花布书包了。"红军不怕远征难"让我好长一段时间成为丑蛋他们羡慕不已的人物,连翠花老师看我背书包的神气劲儿,也像中小学生仰望来给他们做传统报告的老红军似的。

四姐和民兵营长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在大约两个月之后,我们这儿从城里来了不少知识青年,一个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和我们农村这些土疙瘩大不一样。他们说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我们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了。

除了大队的一座空房外,知识青年分住在宽庄大院的人家。听四姐说民兵营长家那宽大的瓦房住下了两男三女。

这年国庆前一天,区里在沣水镇召开公审批斗大会,村里去了不少人看热闹,上级要求学校也组织老师和高年级学生参加。

等我们到达会场,十五名现行反革命分子已被五花大绑押上了镇中心的古戏台。

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的《大海航行 靠舵手》《社会主义 好》等革命歌曲,终于不再往我们的耳朵里灌,想必是喇叭里面的那些唱歌的人,也早已不耐烦了。

主持人宣布领导进入会场。

矮胖子瘦麻杆黑墨镜塌塌鼻歪歪嘴呲呲牙等十余个领导,像吊丧一样神色庄严地把自己安排在主席台应该坐的位置上。台下的人都凝神屏气地盯着,眼珠差点都要挤出来。不知道是在看五花大绑的人中有没有仇家,还是看渐次入位的领导中有没有亲戚。

随着喇叭里念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薛大寨,我看见民兵营长竟也从戏台左边的砖阶走上去了。

民兵营长好威风呀!

洗得发白的军装被一条皮带紧紧地束在身上,皮带扣子右边挂着一支有皮套系红绸的盒子手枪——那枪可绝对是真家伙!一尺长的红绸布在黄中泛白的军装旁飘着格外耀眼,不能不使我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那位党代表。一顶同样黄中泛白的军帽压在头上,帽檐下漏出齐整的寸发。白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更是神气。

民兵营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伐整齐地径直走上主席台,给我的感觉绝对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民兵营长坐在主席台靠边的一把靠背椅上,用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会场。

我只是瞪着双眼看我那神奇十足的姐夫民兵营长,甚至异想天开地看到那坐在万人面前的民兵营长不再是姐夫而是他的小舅子;又看到成为民兵营长的我不是坐在主席台旁边,而是坐在最中间那个不断有人过去猫着腰俯首给低声细语的肥头大耳家伙的座位上。

我第一次尝到了想象的甜头。它绝对能满足你的任何一个实在或虚荣的需求。

"‘麻杆儿’,你看见了么?"

翠花站在我身后,激动地用手一指:"你那营长姐夫咋也坐在台子上了?!"她的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不过从她那眼神可以看出,除了吃惊以外,更多的是兴奋和羡慕,好像台上的民兵营长不是我的姐夫而成为她翠花的哥哥叔叔舅舅未婚夫一样。

"咋能没看见?我姐夫也是领导嘛!"我那时并不知道,姐夫已经成了区上考验的武装专干候选人,只是不想放过在翠花老师面前"显阔"的机会。

罗列罪状的项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真正听清的没有几句,倒是三渠公社卫生院张医生的"壮举",让我觉得有些滋味。

宣读人色香味俱全唾沫星子乱溅慷慨陈词的宣读细节,我已记得不太清楚,不过这不妨碍他后来可能成为绝对专业的民间说书大师。

他当时讲的大概情况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医生在给一个女青年看病打针时,骗姑娘将裤子和裤衩退下,自己则在背后偷偷地调换"针头"。虽然那女青年感到不对大声叫唤导致白衣天使强奸未遂,可最后张医生还是被五花大绑带上了批斗大会。

看着反革命分子中间被捆得紧紧的蓬头垢面胡子把茬的张医生,我不知道八年刑期之后他还会不会重返"预防为主,治疗为副"的神圣岗位,继续"救死扶伤"。

几名群众代表和学生代表先后上台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声讨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滔天罪行之后,有戴红袖章的人站起来领大家高呼口号。

"打倒反革命!""打倒破坏分子!"等激动人心的口号,夹杂着"把男女反革命交给我收拾""脱下张医生的裤子检查针头"之类的有气无力的喊叫,在会场此起彼伏。

主持人也很兴奋。他一手拿起话筒,一手握拳在桌子上砸了一下后,张开金牙大嘴大声吼叫一声:"把反革命分子押下去!"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我那营长姐夫一下子站起来,往台前走了几步,朝旁边招了一下手,开口只说了"押下去",立即有十几个民兵背着步枪"哗哩哗啦"地跑上去,一人抓住一个反革命分子脖子后的绳索,压低他们的头,愤怒得像《暴风骤雨》电影中赵光腚他们押着一伙地主老财似地离开会场。

民兵营长跟在一队人后面威风凛凛地离开,右手就抓在他腰带间的手枪上。

批斗会一结束,几个带队老师相互招呼着去镇上吃饭,我和丑蛋、多娃几个人就一路小跑往回赶。要不是边跑边和他们吹我姐夫算是鼓了些劲儿,恐怕我连沣水镇也跑不出,就饿倒在路边了。

我们四五个人出了沣水镇北门不久,隐约听见后边有人喊我的名字。停下来回头看时,已见两个背着枪的民兵跑过来。来人中有一个叫二狗的,曾和民兵营长到我家去过一次。他抓着旧军帽抹了一把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走,健全。你姐夫叫你去吃饭呢。你姐也在那儿。"

要搁往常我肯定不去,可这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仰起头自豪地把丑蛋、多娃他们每人看了一眼。在他们可怜兮兮地离我而去之后,我跟着二狗两人来到了镇子街道中间的区委。

一排砖瓦房尽头的大厅内,有十几个民兵正蹲在地上围成一圈,狼吞虎咽地吃西瓜。四姐站在旁边不远处,很文气地啃着。见我过来,她走到那群民兵中间,取了一块大个儿的西瓜递过来:"给,健儿,先吃瓜。"

民兵营长扔掉了瓜皮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撕开了捂在嘴上边擦着边走近我。

"健儿,那天在你翠花老师家喝酒时,听她说你还爱枪。好好学,将来哥送你去当兵。"

见我盯着他的腰,他低头从枪套里取出枪来:"给,瞧一瞧。"

四姐急忙阻拦:"哎,别。你干嘛给我弟那玩艺儿?"

营长笑着回头:"没事儿,又没装子弹。"

我虽然从小特爱玩枪,自己还用木头、铜管、铁丝和自行车链条的扣环自制过两三把手枪,可仅仅是叶公好龙,碰到这真货色,还只有看几眼的胆,就扬了扬手里的西瓜,谦虚地告诉姐夫:"我看看就行,正吃瓜呢!"

在镇上一家饭馆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后,民兵营长递给四姐一元钱让给我逛街买零食,那帮民兵围着他们两人,有说有笑地转悠走了。

那天我并没有在街上闲逛,而是径直回了家。躺在炕上回忆一天来的事儿,感觉民兵营长正如四姐说的,人家不光是根红苗正,的确有许多让人说不出的好处。

不知是中午的羊肉泡馍不干净还是怎地,我只感觉到肚子疼痛难忍,就一路小跑到大队医疗站,可门口的牌子却是"三渠公社卫生院"。

我来到门诊室外,发现穿白衣戴白帽的张医生举着一根粗壮的肉色针管子,阴森森地冷笑着准备刺向一个赤身裸体的女青年,等她回头时,我却发现那女青年是我亲爱的班主任老师翠花。我"咣"地一脚踹开门,冲上前去,用双手捂住她的两个大奶子,当然我的可怜的一对瘦手掌根本捂不住她那两个家伙。我怒气冲天地对张医生大喝一声:"你骚情啥?"

我斩钉截铁义正词严的光辉形象吓得张医生浑身哆嗦,忙不迭地从针管上卸下肉套,用手捏着惊慌地塞进自己的裤裆,也许是太着急,肉套针头竟从裤管漏到了地上,我上前恶狠狠地踩了一脚:"什么玩意儿,还来吓唬我的老师!"我鄙夷地看着张医生:"还不快点把你的家伙收起来,没看见她还光着身子呢。"张医生唯唯诺诺地从地上捡起他的阳具,敝帚自珍地吹了吹粘在上面的灰土,见吹不掉又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就塞进裤裆了。

等我回过头去,吓得慌忙丢掉了两个肥嘟嘟热乎乎的奶头,因为不知为什么,翠花突然间竟然变成了我的四姐,她正笑眯眯地朝张医生挥手,再看张医生,更为奇怪,人早已无影无踪,倒是民兵营长举着匣子枪对准了我,另一只手举着颗肉色的手榴弹,弹柄上系着一个花裤衩。我吓得直喊:"姐夫,别开枪,别拉环,我是健全。"

"健全,健全。"我迷迷糊糊地被多娃摇醒。

原来是个恶梦!

我睁开眼问多娃"叫我做啥?"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妈今天在沣水镇买了桃子,到区委找水洗桃路过一间房子时,看见批斗会上的民兵营长和一个姑娘搂着亲嘴儿,那姑娘竟然是我四姐。

"咋可能呢。"我因此和多娃吵了起来,并告诉他以后再这样乱说,小心他妈的桃子。他见我认真,就答应绝不再乱说了,并保证回家了给他妈也叮咛一下,以免她胡乱传播。

后来的日子,四姐总也快活得像只百灵鸟,飞来飞去地哼唱个不停。

元旦前的一条重大新闻,让人惊叹不已,更叫我一家大小特别是四姐痛心疾首——即将提拔到区里的民兵营长和他母亲,一同被公安机关抓了!

这件事是我的老师翠花告诉我的。她这时已经当上学校红小兵辅导员。她说住在民兵营长家里的那个戴眼镜的女知青告发说,房东民兵营长薛大寨強奸未遂,其母给知青的饭碗里下蒙汗药,一起设陷女知青就范,被人发现。

这件事的发生,对我家的打击着实不小。

四姐再也不愿出大门一步,不是拿着一条红围巾发呆,就是在屋里抹眼泪。几次在纳鞋底的过程中,左手都被针扎破了,鲜血直流,可她也不擦掉,咬着牙继续做针线活,做出来的活儿,也没有过去细密了。

父母亲不能不硬着头皮到地里挣工分,我则无论在校内校外,已经没脸和伙伴们来往了,即使丑蛋他们来喊我去玩耍,我也以各种理由拒绝逃避。二姐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并不比对她的打击小!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闲得无聊躺在炕上看一本《智取华山》的小人书,忽然听见村里有高亢的喇叭声传来,这声音和平常喇叭里放的大海航行之类的革命歌曲和村干部在喇叭里宣布事情的声音不一样,其中夹杂着竭斯底里的呼喊声。

我从窗户纸的窟窿看出去,街上人们都或快或慢地边吆喝边跑相约去看热闹。

我蹬了几脚蒙头大睡的四姐,说出去看热闹岔岔心慌,她哼哼几声不愿去。我实在抵御不了喇叭声的诱惑,扔掉了小人书就跟着人们的脚步。

我们村子西头有一块空地,平日吃饭时一个个总不约而同地端着碗来,或蹲或坐地汇聚那儿,一边吃饭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拉闲话。我们村的许多新闻都是在那儿发布的。我家人因为"眼镜事件",已有近一个月没有光顾这块新闻发布地了。

两辆绿色的大卡车就停在空地中央,其中一辆车驾驶楼顶棚上架着两个高音喇叭。等我跟着噼里啪啦的脚步跑过来,车的周围已挤满了人。我想挤过人群钻到里面去,可卡车上的情景使我不由得退后几步。

卡车大厢上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女沿车边站着,被身后背着枪的民兵压低了头。这并不影响我看到这段时间以来人们解闷取乐的一个新闻的主角儿。

昔日的民兵营长脸色更加苍白,像是十年没见过太阳,简直就变成了古装戏中的奸贼曹操。那身旧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带着毛领的短大衣。大衣纽扣已经掉光,被粗壮的绳索勒得歪七扭八。他的头上没有了军帽,像是被才割过麦的田地一样齐短的青茬,使头顶发出亮亮的青光。脖子上挂着比学校给我发的奖状更大一些的硬纸牌子,醒目的白纸黑字向人们传达出此刻他的身份。

靠他右边站着的,背着相同内容纸牌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黑衣的老太婆,黑棉袄下摆处,破洞露出了窝头大的一块棉絮。老太婆灰白的头发似蒿草在风中摇曳,额上的皱纹粗壮醒目,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木刻作品。

"那个小白脸是咱村里的女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婆子也够可怜!"

从人们的议论,我得知紧挨民兵营长站着的,是他英雄的母亲。

可能是听到了下面有人议论自己,只见被押解的民兵营长突然之间挣脱了两边荷枪实弹民兵的押解,趴在大卡车车厢围栏上大声怒吼:"我薛大寨走得端行得正,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没有和知青谈恋爱,也没有给知青下毒。"

民兵营长的母亲也尖叫着喊道:"我娃没做坏事。你冤枉人不得好死。"

两边的民兵见状,急忙冲上前来,把他拽回去,其中一个还用拳头在他的光头上拍打了一下,两人把他的头压得更低。他的整个头和腰身,与下半身几乎形成了九十度的直角。

从另一辆卡车的驾驶楼里下来的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摇头晃脑地走过去,爬到民兵营长这辆车上,拽起他背后的粗麻绳,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到现在还不老实",顺势过去一拳打在民兵营长的脸上。透过人群缝隙我看到,一股鲜血顺着民兵营长的嘴角流了下来。

民兵营长怒目圆睁,"噗"地把一口血水吐在满脸横肉的男子脸上,怒吼着"你们这些王八蛋,为啥要陷害我……"

怒吼的结果,是招来满脸横肉和四五个押解者的又一顿暴打。民兵营长的母亲也想扑上来护佑儿子,被押解人员拽了回去,并换来几拳。

卡车周围的人群有些骚动,可是大伙儿的议论声,被高音喇叭里乌里哇啦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淹没。

我准备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转过身时,却看见四姐"哇哩哇啦"地喊叫着冲进人群,先是扑上去抓住刚刚从卡车上下来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二话没说伸手上去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满脸横肉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几道血印已经留下了。他扭身猛地一摔,把四姐摔倒在距离他不远处。挥着拳上来扑打四姐,我和村里其他几个乡亲冲上去拉开了他们两人。

民兵营长再一次挣开押解的两名民兵,嘴里骂着"你敢动我媳妇一下",想往车下扑,被这两名民兵和另两名冲过来的民兵按住。

满脸横肉骂着"你个臭婊子"之类的脏话,摸着脸上的伤痕,被几个民兵和干部架走。

"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凭啥打我的人哩!"四姐又转身双脚弹跳着,像农村泼妇骂街那样,臭骂那些殴打民兵营长的家伙。

这么多年来,我只认识温柔可爱善良腼腆的四姐,却没有看到过今天这样打人挠人跳着骂人的四姐。

就在村里几名妇女把四姐往人群外面拉的时候,她转身挣脱,怒气冲冲地解开围在脖子上的红围巾,缠成一个红绣球,奋力抛向车上的民兵营长,说了一句:"你把我害得好苦!"然后扭头冲出了人群。

民兵营长连连喊着"建芳,建芳,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红绣球掉落在卡车车轮边,显得很孤独很无奈。

我跑上前去,捡起沾满泥土的围巾,起身时与民兵营长的目光不期而遇。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愤怒、伤悲和无奈。

"健全,相信哥。把你姐照顾好。"

我没有回答他的嘱托,转身离开人群,却见翠花气喘吁吁地跑来。

"‘麻杆儿’,这儿做啥呢?"

我没理她,一溜烟地跑回去。但是并没有进家门,就缩在房檐被雨水冲得满是黄土印痕的山墙下,断断续续地听着喇叭介绍车上被捆绑的那些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英雄事迹"。

犯了事的民兵营长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英雄母亲"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在民兵营长被送监的前一天,四五个民兵到我家来叫四姐,说是托了关系人家同意让去看一看。四姐哭闹着不想去,那几人好说歹说,她才答应随同前往。临走时,她从柜子的包袱里取出了我捡回来的民兵营长送她的那条红围巾,围在脖子上。

听四姐回来说,那天去了七八个人,不知为什么,和民兵营长关系最铁的二狗没有去。

5

四姐终于没有和民兵营长结婚。

第二年"五一"劳动节,她就嫁到了杨柳公社。丈夫大她八岁,当过兵,是个长相憨厚心眼实在的厨师。

后来,我上了中学,学校离四姐家只有五六里路,姐夫在沣水镇一家饭馆当厨师,回家很少。我上初中时图方便,经常到四姐家住,既给她做伴儿,又帮着照看外甥女。我觉得四姐的小日子还不错,她的心也平静了许多。

一天傍晚,我正和外甥女婷婷在门口玩,隔壁孙大妈过来说,有人在她家门口打听四姐,带来看时,却见是昔日的民兵营长。他还是光头白脸,只是比过去发福。透过皱巴巴的西装,能看出他肚皮不小。

他手里提着一大袋水果,站在我面前,大不如过去像罗大叔见小兵张嘎那么随便自在。

民兵营长已被提前释放。关于他的事,我已听过很久。

民兵营长当年并没有向"眼镜"求爱,也没有想强奸她,母子俩给知青饭锅里投毒之说,更是有人栽脏陷害。

在民兵营长家住的五名知青中,"眼镜"算是最有文化的一位。特别是那手好字,的确让杏林村的农民老师们佩服。民兵营长又是个略通文墨之人,自然和"眼镜"接触不少,连他的房间墙壁上、板柜盖的木像框里,都贴着"眼镜"书写的"奋进"、"革命"一类的字幅,惹得二狗他们经常开他和"眼镜"的玩笑。

当年在沣水镇召开那场公审批斗会那段时间,民兵营长正被区委书记看中,觉得这个青年是个可造之才。

区长妻子的表舅的儿子张医生,借行医之便强奸女知青的事件发生后,虽说区长也找人托关系,自己又给书记打过招呼,可几日之后,张医生还是被抓走。他也不好再找人,何况此事的确太不光彩,又人证物证俱在,不出一周,他的拐弯亲戚就被五花大绑押到万人公审会上批斗。弄得老婆和区长吵闹了几天,骂他没本事。区长是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就摔了手中的茶壶骂道:"你表兄也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天能摸十几个女人的屁股,为啥偏在那时候对人家下手呢。脏了屁股让我用脸去擦,活该!"

事过不久,区委书记调到另一个区任职,天下自然成了区长的。书记的人一个个都像大白天的老鼠提心吊胆。虽然区长表面上没有多大变化,可区长毕竟是区长。

区长并没有忘记为老婆拐弯儿亲戚张医生报仇之事。书记走后,他打探得知二狗和书记看好的民兵营长来往密切,就派去心腹拉拢。一顿酒足饭饱之后,那心腹问二狗愿不愿意当民兵专干。

听我四姐说过,二狗家在他们村也是穷得叮当响,因为弟兄们多,他到了三十五岁才娶到媳妇,而且还是经过民兵营长的母亲牵线从陕南山里领回来的。那女人倒也勤快,知道居家过日子,就是带了个两岁的女儿,嫁到这边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所以日子越过越艰难。民兵营长是个善良的人,对这个手下倍加关照,所以两人走得很近。

但是关系再近,二狗还是经不住区长的许诺,特别是听说不仅自己可以当民兵专干,还可以让他老婆到公社食堂做饭当厨师,自然是受宠若惊,连连向区长心腹点头,表示决不辜负领导栽培,不忘领导知遇之恩,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尽管吩咐,他一定两肋插刀。

在区长和二狗等人密谋下,后来"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民兵营长母子俩合伙下毒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事件。到我们村游街那天,上去打民兵营长嘴巴的满脸横肉的家伙,就是区长的另一个亲戚。

民兵营长母子俩被五花大绑游遍全区三个公社近三十个村庄之后,被投进监牢。没过两年,老太婆就含恨而死。临死前给儿子的遗言只有一句话,希望能把自己的遗体拉回去埋葬。

倒是她聪明的儿子有出息,在监狱里结识了一帮能人儿,又跟一位理工大学的老师学得不少化学知识。被平反昭雪提前释放之后,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速度承包了一家乡办水泥厂,两年下来竟成为闻名全县的乡镇企业家,成为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万元户。

尽管如此,眼前这个曾经的民兵营长如今的农民企业家,再也激发不起我的丝毫兴趣。我见了他爱答不理。

"健全,你还上学吧?"他卑躬的神态并没有打动我。

"你还来做啥?"我毫不客气地损这个曾经令我心驰神往的英雄。"我姐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打扰她。"

他并不在乎我对他的无理,温和地说:"我就想来看看她。"

"等一等,我无权叫你进屋。"我转过身对满脸狐疑的外甥女婷婷说:"到后院把你妈叫来,就说有人找他。"

几分钟后,四姐被女儿领出来。

四姐跨过门槛看见民兵营长,身体突然一哆嗦,停了步子不知所措。

企业家也有些不好意思。"健芳,你还好吧?"

四姐当然也知道阶下囚变成了万元户企业家,知道他母子俩是遭人诬陷入狱,可她没想到他今天竟会登门造访。

四姐用手撩了撩额头上的刘海儿,胸脯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她冷冷说道:"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就拉了我和婷婷走进门。

"啪啪"两声关紧漆黑大门,"咔嚓"上了门插,四姐领着女儿上后院了。

我从自己的房间溜出来,爬在门缝悄悄往外看。

企业家在原地愣了半天,沮丧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烟,解开西服扣子,点燃烟来回走动了几趟,烟没吸几口就扔在地上。返身过来踩灭了烟蒂,拎着水果袋子有气无力地走了。

我转过身回到屋子里时,却看见亮晶晶的水珠在四姐眼内骨碌打转。

"姐,为啥不让他进来?那人也怪可怜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四姐。

"他可怜?那我呢?"

6

曾经是民兵营长铁哥们儿的二狗与区长到南山出猎,朝区长放了三枪。当他到派出所投案自首时,顺便交待了自己陷害民兵营长母子俩的罪行。

二狗当时在酒桌上与区长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二狗到镇上买了一瓶蒙汗药,揣在怀里去民兵营长家吃饭。饭间慌称上厕所窜入后院,溜进了知青厨房,偷偷将药倒进饭盆内,又将空瓶子揣着塞进民兵营长母亲的炕洞里,结果五名知青饭后全部发作晕倒。虽然民兵营长发现后叫来一辆拖拉机一路小跑将人送进医院抢救过来,可第二天公安人员从其母房内搜出的药瓶,还是成为把他母子俩五花大绑关进监牢的证据。

"与知情谈恋爱,给知青饭里下毒,破坏伟大领袖发动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成了民兵营长的罪状。

民兵营长被抓后不到两个月,县里一局长的侄子捷足先登接了他的位子。等二狗在南山呆了一段时间出来为时已晚,并没有得到当初区长的承诺。他去找过一次,区长答应再等机会,二狗也只好忍着等待时机。此后,他就成了区长的狗腿子,两人形影不离。

民兵营长母亲在狱中去逝,令二狗惶惶不安,他曾几次偷偷到老太婆的坟头烧纸添土。他觉得自己也太对不起民兵营长和老人家。自己的媳妇还是老人家介绍的,后来民兵营长又对他亲如兄弟。自己那样对待这母子俩,实在是有愧于心。特别是自己的老婆曾经几次三番骂二狗忘恩负义认贼作父不是东西,还发誓要跟他闹离婚,吓得二狗惶惶不可终日。

"我是不是也太他妈的没良心了?"二狗不止一次地这么问自己。

更让他不满的是区长。这家伙平时对女人颇感兴趣,爱和那些投其所好的小姑娘年轻媳妇鬼混。有一次二狗请他到家里吃饭,喝了几杯就之后,区长竟然当着二狗的面,把手塞进二狗老婆的裙子里,气得媳妇没好气地骂二狗和区长都是畜生。

区长除了对女人感兴趣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打猎。这一日天气不错,区长兴致勃勃地叫了二狗,让司机送他们进南山。

如今的南山树少草稀,很少再碰到狼狐山猪一类的凶猛动物,并开发出来许多度假风景区供城里人度假休闲。可那些年南山坡堵林密,杂草丛生,几乎没有什么大路,全凭采药人、猎人和捡材禾的山民踩出羊肠小道来。

区长一行三人车到山下,翻过一条水渠时轮胎破了。气得他把司机小刘和水渠大骂了一通,虽然小刘是他的表外甥。

小刘取出千斤顶等修车工具,满身大汗地忙着换轮胎。区长是个急性子,就不耐烦地和二狗一人背着一杆枪,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先步行进山,让小刘随后跟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区长过去常在缓坡林一代活动,这一天偏要另辟蹊径。

二狗拄着根木棒在前边带路,区长有说有笑地跟着走。翻过一座小山之后,在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二狗停下来撩起衣服前襟擦拭满脸满头的汗水,可当他回头准备给十几步之外的区长递水壶时,却见区长正端了枪朝自己瞄准。

他惊恐地喊:"区长,您这是做啥?我对您可绝对是赤胆忠心啊。"

区长继续瞄着足足有两三分钟之后,"嘿嘿"一笑,放下了枪提着,也拿起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汗。

"刚才看见一只狗熊。哈哈哈。"

"好我的爷呢。枪有子弹呢,瞄着人,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区长边拧开水壶盖子喝水边骂着回答:"去球。你他妈的就那么胆小?看来也就只能是一条狗,连狗熊都算不上呢。不过你的枪走火了也打不死,狗命大呢。嘿嘿嘿。"

区长的玩笑话,让二狗听起来不寒而栗。

他妈的怪不得人家都骂我是你的一条狗。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说这没肝没肺的话干啥?让我把你当一回把子行不?

两人又开始往前走,二狗这么想着,继续摸索着探路。

太阳照得他的心乱糟糟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快走到凤凰岭的时候,二狗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区长"妈呀"一声大叫,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他赶紧回过头去,也不由大叫一声。只见一条锨把粗的花蛇缠住了区长的左腿,蛇头就在他的裤裆前晃悠着摇摆着。

区长鼻梁上的茶色石头眼镜已经掉落。

区长瞪大眼珠,惊慌地摇头晃身子,就是不敢挪动半步。手里的步枪绳子缠在他的手上晃动着。

二狗吓了一大跳。他长这么大,很少见过南山有这么粗这么长的蛇呢。

区长手中摆动的步枪提醒了二狗。他恍然大悟后麻利地端起步枪,"唰唰唰"几个动作子弹上膛,枪口瞄向那蛇:"老子打死你个XX的!"

"二狗,快来救我。不敢乱开枪!"

烈日当头。二狗的枪口飘移不定。

一串串汗珠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他的眼前全是奇形怪状的民兵营长营长母亲女知青自己的老婆区长大花蛇的影子。这些人和物一个个在旷野里交替跌映,令他眼花缭乱。他使劲儿地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企图甩掉这些影子,可除了甩掉几行汗珠以外,根本无济于事,那些讨厌的影子总是在他的眼前飘着。

蛇头摇晃着,血红的蛇头信子刺进了区长的裤裆。

"哎呀,我的妈呀!"

二狗端起半自动步枪,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伴随着二狗"打死你个XX的"的骂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

二狗咬牙开枪时闭了眼睛黑扫一通。可他听到了区长痛苦的声音:"二狗,你个……"一句话没说完,人已倒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二狗的三枪,还是因为大蛇攻击了他裤裆里的东西。

二狗不敢回家,径自去了派出所。

负责处理这起案件的,正是当年和二狗一起追我叫我回沣水镇吃饭的那个人——民兵营长的助手、副营长赵刚。

"你他妈的简直不是东西。大哥被抓你连个照面也不敢打,怕连累你是不?现在倒好,给人家当了狗腿子,出事了又来找我们来了。"其实民兵营长也没有赵刚年纪大,可他们习惯了叫他大哥。

自从民兵营长出事后这些年,大家总感觉其中有蹊跷,只是都没有深究。即就是民兵营长提前释放回来这几年,因为二狗成了区长的狗腿子,过去关系好的几个也与二狗走动不多。现在二狗来找赵刚,一下子激发了赵刚的愤怒。

"你说,送行那天你死到哪儿去了?"

二狗失魂落魄,自知理亏。还没说出几句话,就招出了和区长干的勾当。

当然这并没有给二狗带来什么帮助。虽然没有搞清楚区长之死到底是因为二狗开枪还是因为裤裆里吊着的那个玩意儿被蛇咬了中毒身亡,反正是让二狗承担了责任,他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刑期还没有满,二狗就被放出来了。因为他已经疯了,在监牢里经常是满裤子屎尿,不住地自言自语"我不是人,我是一个汪汪汪。"

有一次四姐去他们村走亲戚时,还在村外路边见过一次二狗。四姐说是这家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鼻涕口水流得满胸膛都是,在衣服胸前结痂了亮晃晃地一片,嘴里不住地说着"我不是人,我是汪汪汪。"见了四姐,好像也不认识了,只是伸出手来要吃的。

四姐迟疑片刻,不禁说了声"谁叫你害人呢"。那家伙竟然"嘿嘿嘿"大笑。四姐一声叹息之后,从竹篮里取出一个花馍和一个桃子递给二狗。二狗像得到奖赏的猴子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到玉米田里去了。

真没有想到,成为农民企业家的民兵营长,竟娶了我的老师翠花。

在我上初中三年级那年,大队支书走后门把自己的闺女送到县城里上了师范学校。翠花那小学文化程度的水平实在是适应不了师范学校的课程,没有毕业。老支书就在镇上给女儿租了间门面房让她摆水果摊。企业家到我四姐家去那次,就是去她的摊点买的水果。

翠花自然对她曾经暗恋许久的人物热情备至。听水果摊隔壁的李裁缝对我四姐的一名同学讲,企业家买水果时,翠花硬是不收钱,倒是企业家大方,掏出一张五十大钞只说了一句"不找了",提着水果袋就上了吉普车。

我到城里上警校时,企业家和翠花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儿子和他父亲一样长得白白净净。翠花带着儿子回我村,小家伙见了我父母,总也甜甜地叫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像听到自己的外孙喊叫一样,都慈祥地回答孩子,有时还取些核桃、大枣给他吃。四姐逢年过节回家来,碰见翠花带着自己的儿子,也会给孩子些小玩意儿逗他乐,叫孩子喊自己阿姨。

后来,已经当上村民小组长的丑蛋给我来信中,告诉我一个意外的消息,说民兵营长在一场火灾中不幸身亡。

据信中讲,民兵营长水泥厂的隔壁是一家造纸厂。一天夜里,民兵营长正和几个工人在厂里办公室看电视,见外面火红一片,以为是自己厂区着火,喊了一声后和几个人急忙冲出去看,却见隔壁造纸厂火光冲天。他二话没说,就带着厂里的二三十名工人提桶端脸盆,从厂里的房顶翻过去救火。

冬天风干物燥,造纸厂几十亩地的空地上,堆放的都是从远近收来的麦秸杆,厂房里堆满了成品纸,这可全是易燃物品。那情景真是干柴烈火火烧连营,麦秆儿和十几间工房瞬间连为火海,两边的民房也被熊熊大火燃烧,数十人在黑夜里扑救,但还是杯水车薪。经过十几辆消防车两三个小时扑救,大火才灭。

就在水泥厂的工人们回厂里时,却不见厂长的影子。大家心想他可能是回家休息了,也就无人再问。等到第二天下午造纸厂工人清理火灾现场时,在一根烧焦掉落的横梁下,看到了隔壁水泥厂的老板。他的衣服已经被烧化,粘在身上。后来公安人员现场勘察得出结论,水泥厂老板薛大寨是在扑救火灾时,横梁掉落砸在头上,当场晕死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差一点成为我姐夫的民兵营长,又一次成为远近闻名的英雄人物。

区上举行了仪式隆重的追悼会。包括县上各个公社,都派了代表参加。我们公社每个村的干部、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两千多人,参加了民兵营长的追悼会。县上还追认他为革命烈士。省报和电台还专门派记者采访报道。丑蛋的牛皮纸信封里,还给我夹了一份刊登那次事件报道的报纸。

那一年暑假,我搭坐邻村一辆顺路的四轮拖拉机回家。路过杏林村东的墓地时,无意中瞥见了树林里坟墓堆中间站着的一个女人很像四姐。考虑到距离我们村子只有四五里路,我就让驾驶员停下拖拉机放我下来。

顺着小径绕过馒头一样的一座座坟墓,我蹑手蹑脚地穿行在树林里。三四十米远时,我藏在一棵树后悄悄看过去,发现那人正是四姐。

四姐手中捏着几柱香,向坟前竖立的两米左右的青石墓碑叩拜做揖,又弯下腰将香火插入墓碑前方的沙土中。

墓地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木的空隙,把这里照成斑驳陆离的世界。蜡烛的光芒在夏日的正午显得十分黯淡,香火袅袅的青烟穿过照进林间的阳光,像悬在坟地上空的几缕弯曲的青丝线。

我本来不想惊动四姐,可由于自己光顾着想心事,不小心踢倒了一座坟前用三块砖搭成的防风小龛。四姐听到响声,突然转过身来。

默默对视片刻后,我俩慢慢地向对方挪动脚步。

我走到坟前,只见民兵营长的坟头前铺着的一张白色塑料纸上,有那块折叠整齐的我已经熟悉的红围巾。三个磁碟内,摆放着桃子、香蕉和雪白的馒头。

虽说四姐已经养了两个孩子,却是风韵犹存,眼角的皱纹并不影响她那对丹凤眼的美丽,只是她的腰身比几年前粗了些。

离我只有两三米远时,四姐喊了声"健儿",就"哇——"地一声哭着扑上来。

我被四姐紧紧地搂抱着,鼻子酸酸地傻傻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突然间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可以被人依靠的人儿了。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青春期呢?不过我从心里诅咒这个荒诞的岁月。

作者简介:

李正善,陕西长安人。1996年7月毕业于西北大学青年作家班,文学学士学位,高级记者。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咸新区作家协会副会长。全国研究生教育评估监测专家库专家,西安外国语大学新传专硕行业导师。

著有新闻理论著作《领导与新闻谋略》、散文集《青春的风度》、诗集《星星夜的眼》、绘本《海伦·斯诺在中国》《埃德加·斯诺的红星之旅》《蚂蚱的葬礼》等。

新闻作品获得中国新闻奖两次、中国新闻奖提名奖两次、陕西新闻奖等奖项五十余次;文学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被《读者》《青年文摘》、《南方周末》等转载,并入选《时代文萃》等选集和大学、高中语文教材;主编的《漫绘中共党史故事》(全3册)被人民出版社评为"百年百种图书"、被团中央评选为"第四届全国青少年文化精品"。

来源/ 延安红云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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