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刀巾
编辑 | Felicia
题图 | 《二十不惑》
当小元和舍友在电梯间擦肩而过,没有招呼、没有寒暄时,他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在进入大学生活前,小元对舍友关系的想象已经相当现实," 不太可能成为至交,但应该至少是表面上能玩到一起的朋友 "。但当他真正成为大一新生,在电梯开门瞬间,锻炼回寝的他和去拿外卖的舍友面面相觑,然后默契低头时,这份形式上的体面也消失殆尽。
小元不是那个特殊的 " 唯一 "。在社交平台上随机冲浪,你会发现,在互联网语境下,大学宿舍的人际关系正在升级为一款充满规则怪谈的游戏:开学之初务必立好宿舍各项规则公约;新同学请不要对大学舍友抱有任何期望;如果要学习,请离开宿舍前往图书馆或自习室;回到宿舍请务必成为 " 哑巴 " ……
宿舍好像成为了让大学生们抗拒待着的地方。算不清的 AA 账单、理不清的卫生轮值表,小红书上某条点赞破万的热评,一语道破当代大学生的无奈—— " 最好的宿舍关系是从未翻过脸,也从未交过心。"
不求成为神仙密友,只求 " 相敬如宾 "。从把酒言欢的 " 传统舍友 ",到如今的泛泛之交,这届大学舍友,怎么就变得不熟了?
不过 "70 后 " 陈娟的记忆却有着不同的版本——在那个年代," 舍友 " 与 " 家人 " 两个词几乎可以划上等号。
20 世纪 90 年代初,陈娟成为了西南政法学院(后更名为西南政法大学)的一名新生。8 人间住 6 个人,剩下两个上铺的床位当作行李架。没有个人的独立衣柜,衣服只能带一季、换一季,再多就放不下了。
来到重庆的第一个冬季,19 岁的陈娟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束捧花——玫红的月季,十多枝捆成一捧。那是舍友给她的生日礼物,十元左右,在那个年代不算多但也绝不少。陈娟把它们插在宿舍的玻璃瓶里,花开了很久。
在那个多子女家庭的时代里,舍友见面的前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彼此的生日进行排序,有意无意地以兄弟姐妹相称,宿舍在某种意义上也被当作一个新的大家庭。
" 互帮互助 " 是陈娟六姐妹生活日常的关键词:早上帮忙给迟到的姐妹占好第一排的座位,晚上给不方便的姐妹打好一保温瓶的热水……有一阵子,陈娟还当上了专属炊事员,每天给参加篮球队训练的三姐打包晚饭," 让她能吃上热乎的 "。
这样的老派舍友关系在今天似乎变得罕见。比起姐妹情谊,Z 世代大学生有着更为珍视的新型道德品质—— " 边界感 "。
打开网上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学新生宿舍好物清单,一定逃不掉 " 遮光床帘 " 这一时尚单品。从最初简易的白色蚊帐进化成加厚涂层的防光床帘与桌帘," 一览无遗 " 不再是宿舍的关键词,当代大学宿舍被有序地划分成数个小格,归属于不同的主人。
"00 后 " 赵惠本科期间入住的第一个宿舍便是如此。在她的记忆里,入学不到两个月,她和其余三位舍友就已经织好了 8 个 " 茧 "。在 20 多平米的房间里,四位成员全副武装对私人领域进行了准确划分。
根据 2018 年由教育部组织编制的《普通高等学校建筑面积指标》,包括公摊面积在内,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校舍建筑面积至少分别应为 10㎡/ 生、15㎡/ 生、20㎡/ 生。但显然,即使是赵惠目前的研究生两人间宿舍,两床之间也仅有一条窄窄的通道,生均 10㎡的 " 奢华标准 " 更不知如何对标。
无力改变大布局,床帘桌帘就是救命稻草。布帘一关,即为发出 " 私人空间,请勿打扰 " 的无声宣言。
就此,赵惠曾与家中长辈探讨过宿舍人际关系的问题," 他说因为这一代独生子女多了,大家都不适应在一个屋檐下分享生活 ",但她觉得这或许并不是决定因素。
小元也深有同感," 大家同吃同喝,实际上(内心)的距离却很遥远 "。除了彼此确认学习进度,大学宿舍生活 " 像是把不同的动物强行关在了一起,‘割裂’是对宿舍生活最贴切的形容 "。
当 " 不熟 " 成为宿舍关系的底色," 家人 " 般的亲密成为奢望,边界感就不再仅仅是个人隐私的需求,而是演化成为大学生保全体面的生存策略。
" 他是我的舍友,不是朋友 "。
在向他人介绍舍友时,小元会特意强调舍友与朋友的身份区别,因为从中能获得一丝对 " 包办宿舍的反抗感 "。
在宿舍矛盾高度曝光的当下,中国传媒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已开始通过前期调查优化学生宿舍分配机制,诸如 " 地域分布 "" 生活习惯 " 与 " 性格气质 " 等都成为理想的参考指标。但遗憾的是,受学校人力资源与时间限制,随机组合仍是高校分配宿舍的首要选择。
向外呼救无果,大学生们开始曲折自救。
于是,除了宿舍好物清单外,网上还冒出了不少 " 宿舍人设种草指南 ",比如:" 冰山精致型 " 舍友,低调疏离、自律得体,有效避免舍友打扰;" 社牛氛围组型 " 活泼大方,不会有落单的危机;" 透明隐身型 " 存在感极低,方便逃避任何社交场合……不过,在长期的社交关系中,靠戴上面具、隐匿自我来维系宿舍日常、避免冲突,无疑带着些饮鸩止渴的意思。
赵惠对此感到疲惫,她认为宿舍无形地对她进行了性格阉割。" 在那里我只做了一部分的我,稍加掩饰的部分 ",赵惠无奈," 舍友是不会下班的同事关系,你们一直被捆绑在一起,一直‘上班’ "。
线上社交似乎并没有给舍友关系带来多少提升的空间。在小红书的话题 "# 宿舍关系 " 有 17.9 亿浏览量、540 万讨论度。翻翻网友的帖子,可以秉灯夜谈、逛街出游的舍友关系已经成为尘封的稀有传说," 貌合神离 "" 争执 " 乃至 " 厌恶 " 则成为高频词,当代舍友关系似乎被罩上了灰色基调。
虽然没有碰上 "N 个舍友,N+1 个群聊 " 的狗血桥段,但寂寥的微信群提醒着赵惠,他和舍友关系间的沟壑。只要微信群弹出消息,不用多想,必定是卫生检查通知或水电费 AA 账单,语句言简意赅,只差她回复一句:收到。
所以她选择让自己 " 下班 ",转向构建宿舍以外的关系。前段时间,赵惠在校园论坛上找到了一个夜爬 " 搭子小队 ",本以为陌生关系会让她放不开,却意外地给她带来了不错的体验。
" 搭子关系和舍友关系是不一样的,是需求连接了彼此 ",赵惠说," 在此之前我们不认识,之后我们也不会有交集 "。这样放在台面上的短期关系反而让她感到放松。
那次爬山的经验算不上独一无二,但一起汗流浃背的交情给赵惠带来了更深的情感共鸣,是一种 " 恰达好处的温暖 "。" 在路上你喜欢看天空、看自然 ",赵惠回忆道," 你真实的爱好不会有被评判的风险,不像在宿舍里。"
功绩社会评判能力的严苛指标,也在无形中使宿舍关系更加紧绷。研究生一年级进度过半,赵惠终于确认新舍友可能对她有着隐秘的敌意——这名从外校保研而来的舍友从不向她透露任何行踪,常常早上 8 点起床、夜里 2 点回来,每次出门都匆匆抱着电脑,连正常聊天都显得奢侈。
研究生之间各项评优评先的竞争不算小,赵惠隐约知道舍友正在准备参加多个竞赛,但 " 她藏着不说,自己也不敢问 "。直到现在,赵惠还没有跟新舍友单独吃过一顿饭。
赵惠有时甚至无法共情高中的自己。在初中、高中,她曾经也能和同窗们建立家人一样亲密的关系," 站在我现在的角度,我已经完全做不到了。大家都只是孤立的个体,正好凑到了一起。"
社会原子化早已不是一个新词。这个由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 20 世纪提出的概念指出,由于生活长期处于紧张刺激和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居民逐渐缺乏激情、过分理智、高度专业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原子化。
如此一来,花时间认识别人、看清人的每个侧面,遗憾地成为一项低回报的活动。" 设防 " 被迫成为很多年轻人的常态。在付出前先权衡 " 别人会愿意跟我建立情感联结吗 ",想着想着,试探的脚步就收了回来。
宿舍话题之所以一直被高频讨论,不仅仅因为它是大学生活的重要空间,也是因为这个小小的 " 容器 ",承载了许多人在青年时期与 " 一帮人 " 从相遇、磨合、连接到再分离的记忆,人们在现实的互动中确定彼此的位置与情感归属。
"90 后 " 杜芸的宿舍微信群里同样只有公事公办的通知信息,但她的大学宿舍其实并不冰冷。
2012 年,杜芸进入大学修读通信方向的专业。在舍友普遍介于 " 家人 " 与 " 陌生人 " 之间的过渡年代,微信刚刚兴起,而 QQ 当时还是大学生线上聊天的主要阵地。但面对面的交流还是杜芸的首选,因为 " 更有温度,更有回忆 "。
已经毕业了十几年,她至今还能凭借当初帮忙跑腿的记忆,回忆起每个舍友的口味:隔壁床的最喜欢酸辣土豆丝,每次去食堂必须来一份;斜对床的对麻辣烫情有独钟;对面床的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一口。
即使她们一起考研,杜芸和她的舍友也清楚知道竞争并不在内部,四个人一起 " 上岸 " 才是宿舍的奋斗目标。" 直到现在,如果有人找对象了也必须带来给大家看;分手了,也必须请大家撮一顿 ",杜芸笑着说。
但她的宿舍并非没有发生过矛盾," 谁没有给谁带饭 "" 谁跑腿慢了点 ",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吵闹时有发生。可能是自然而然的学生时代滤镜,也可能是她们经历过的瑕疵瞬间足够鲜活,反而给杜芸带来很真实的归属感。
一切联结终要回归线下,或者说,人们无法逃避线下的交往。赵惠表示," 线上社交的发展,方便的是工作化的通知。在现实的温度中体会对方的神情、身体姿态,持续地维系感情,才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的联系 "。
如今的大学宿舍或许少有 " 传言中的 70 后宿舍 " 那般色彩。在四年的学习生涯里,这一代的大学生无论是选择慢慢接受关系中的槽点,还是选择离开宿舍寻找新的归属空间,对他们来说,在人群中学会信任、构建联结、寻找归属感,仍是一门不在课堂开设的必修课。
所幸,也有年轻人正在延续老派的舍友关系。
" 都四年的老夫老妻了 ",提到舍友,孙嘉嘉笑得很开心。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从大类招生竞争失败、分流到冷门专业,孙嘉嘉入住宿舍后,四个人一直玩在一起。她们的微信群聊信息占了 2.9G 手机内存,这里面有她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大到讨论就业局势,小到互相分享云南山歌、突然出现的火烧云。
孙嘉嘉记得是某一晚的夜谈给她种下了信任的种子—— " 一个舍友说,即使宿舍微信群里发消息没有人回,那肯定是大家没有看到,而不是看到了不回,她笃信这一点 "。从那以后,她开始安心地在微信群、宿舍里聊自己的奇思妙想,接着是自己的过去、未来。
她包容舍友们不爱说话的极 I 属性,舍友也不嫌弃她 " 极繁主义 " 的杂乱桌面。后来,她们一起走了很多地方,最远到过东北,孙嘉嘉的故乡。她的两个舍友来自广东,从来没有见过雪;一个是西北人,以前看到的雪和东北的不大一样。
" 但那天我们一起站在吉林的冰天雪地里,抬头看烟花 ",这是孙嘉嘉关于舍友的记忆里最明媚的片段。广阔的天地里,那些有关争执的碎片,也随着烟花暂时消失在夜空中了。
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