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一篇题为《99行代码的冰雪奇缘》的文章被广为转发,作者只用了简洁优雅的99行代码,就实现了本需要复杂工业流程才能达成的计算机图形学效果。这背后是一个名为太极的开源编程语言,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和创造这个语言的胡渊鸣,彼时已是图形学领域冉冉升起的技术明星,他开始被更广泛计算机技术圈所讨论和热议。
胡渊鸣的履历耀眼:2013年,凭借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优异成绩保送进入清华大学"姚班";大学及读博期间,他在计算机图形学顶级会议SIGGRAPH等发表多篇论文;2017年前往MIT,仅用三年时间便在2021年获得了博士学位。太极语言也是他博士期间的杰作,在开源社区受到广泛喜爱。
彼时的胡渊鸣,已然出现在各种"都市传说"里:
"图形学领域广泛流传着这么一个都市传说。有一位策马扬鞭的少年武士,他没有发表过一篇SIGGRAPH论文,但他实现了一百篇;他没有开源过一套代码,但他有一百万行张弓待发;他接手的图形学仿真实现,可以在一夜之间效率提高十倍;他三天没有睡觉,便重现了四年来的所有MPM论文,并且提出了一百种改进的方法。"
UCLA应用数学终身教授蒋陈凡夫曾在文章中如此描述。
2021年从MIT毕业后,胡渊鸣没有选择学术界或大厂,而是直接创业,基于太极语言创办了太极图形,想把它用在工业界。2022年太极图形宣布拿到一笔5000万美元融资。
但之后的几年,他似乎从大众视野中沉寂了。
太极作为一个开源项目继续积累着全球范围内的影响力,但其背后的商业公司太极图形,在商业化探索和产品上的声音却逐渐减弱。直到2023年,在商业化探索上几经坎坷的太极图形逐渐淡出,一款名为Meshy的AI生成3D模型的产品浮现。
用胡渊鸣的话说,"Meshy 只做一个简单的事情:把文字、图片转化为游戏、影视行业可以使用的3D 模型"。之后Meshy快速迭代,两年更新了5代。在刚刚结束的2025年GDC(游戏开发者大会)上,当胡渊鸣被邀请在主论坛向社区分享Meshy、好奇的玩家和开发者在展台大排长队体验产品时,它已经成为真实用户数最多的AI 3D产品,并被全球知名风险投资机构a16z放在了它广为传播的AI产品全景图里。
从备受瞩目的太极到如今快速迭代的Meshy,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今天AI热潮催生"天才创业者"井喷的时代,一个更早被贴上"天才"标签的年轻创始人和CEO,"提前"经历了创业的"阵痛"与转型后,会变得有何不同?他的思考对今天更多意气风发的年轻创业者们又意味着什么?
前不久,我带着这些好奇,在硅谷与Meshy AI的创始人兼CEO胡渊鸣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对话。
在圣克拉拉见到他时,他身上的少年气依然明显,而在对话中,这个不避讳谈论"失败"的创业者,显然已经成长了许多。他似乎已经与过去那些耀眼的标签"和解",今天的他一心想成为一个更好的CEO和领导者,一个能带领团队做出伟大公司的创业者。而这一切发生的根本,是他自己找回了自己最佳的状态。
"我不再追求所有人的喜欢,"他说。"人们最难的是认清现实,认清自己。我意识到一个 CEO 对于公司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必须照顾好自己。你对团队的所有的爱,所有的支持、所有的照顾、所有的耐心都是基于你已经把自己照顾好的情况下,你才能有更多的能量去照顾你周围的人。如果你自己处于一个很糟糕的状态,其实反倒是对公司不利的。因此,创新者不能妥协,必须做自己最热爱做的事情。"
带着这些领悟转身投向Meshy的胡渊鸣,也有了更大的目标。
"我要让Meshy最终成为一个能够解放每个人的创造力的公司。"
以下是与胡渊鸣的对话。
AI + 3D,Meshy在做什么
硅星人: 先聊聊Meshy和AI+3D的现状吧。你在GDC上的分享反响不错。
胡渊鸣: 对,今年的GDC大家的反馈变化很大。去年我们去的时候,大家觉得Meshy只是看起来很有趣,但离生产要求还远。今年,我们展台遇到了很多真实用户,他们已经在生产环境中使用Meshy了,有的在游戏原型里面直接用 Meshy 的模型,有的用 Meshy 生成基础模型再修改。特别是对一些预算有限的2A级游戏工作室,Meshy的作用已经非常大。
硅星人: 有具体的客户案例吗?
胡渊鸣: 比如Stradion Studios,他们用Meshy把概念设计到基础网格再到游戏的过程,从4个小时缩短到4分钟。以前手工建模很费时,现在用Meshy为一个坦克大战的游戏生成一个模型,2分钟生成,1分钟导入,1分钟放进关卡,周转时间大大缩短,省掉的其实是管线里面手工建模的时间。
硅星人: 直接用到游戏里了?
胡渊鸣: 对,直接上线了。不是所有游戏都追求《黑神话:悟空》那种极致精度,很多游戏,尤其是背景资产,完全可以用AI生成。Meshy还有很多用法,比如一种叫"kit bashing"【编者注:一种通过组合现有模型零件来创建新模型的3D建模技术】的工作流程。以前做《星球大战》实体模型,需要从模型库找零件拼接。现在可以用Meshy生成各种组件,组合成复杂的场景。
硅星人: Meshy 5是最新版本?
胡渊鸣: 对,我们是在两个月前GDC发布了 Meshy 5 Preview,这一版几何和贴图能力提升很多,特别是生物类模型的细节非常丰富。它的贴图质量也很高,光照均匀,没有过曝或欠曝,而且贴图细节和几何细节是对齐的,这对于真正要在多视角下使用的游戏模型很重要。
硅星人: 可以现场演示一下吗?比如用文字生成一条龙。
胡渊鸣: (操作演示)我们界面很完善,可以生成很多任务。(约一分钟后)你看,已经生成出来了,用户可以继续处理。
一般一个模型加贴图就一两分钟,成本大约两美元。以前做一个这样的模型,至少两周,成本上千美元。这不仅是降低了千倍成本,也解放了很多人的创造力,迭代速度快了,能尝试的想法就更多了。
硅星人: 生成模型后续的动画也能在Meshy里做吗?
胡渊鸣: 模型可以直接用,也可以加动画、绑骨骼等,也可以继续人工加工然后使用,游戏生产的很多下游需求都可以在Meshy平台解决。
硅星人: Meshy和其他同类产品相比,最大的区别或护城河是什么?
胡渊鸣: 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不把Meshy看成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看成一个解决用户需求的产品。
我作为一个技术出身的创始人,非常容易去把这东西想成一个技术问题,那其实对我来说,技术问题反倒是最容易解决的。真正难的是你如何让这个产品为用户创造最大的价值。所以你在整体用户界面,工作流程,用户体验这些地方都要去把它做好,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产品。
我们现在之所以是市场上用户量、访问量最大的产品——我们产品的访问量是市场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的总和——我觉得是一种综合的思维在起作用。对我个人来说,这个产品背后也是我自己对于"我是谁"的一些更深入的思考。我不只是一个技术CEO,我还是一个要想去解决用户问题的人,有产品经理的属性,有工程师的属性,也有一个创业者的属性。这些我自己的属性最后就反映到整个团队的优先级、最终到 Meshy 这个产品上面。你必须是一个综合能力最强的公司,你才能做到市场的第一位。
硅星人: Meshy从1到5迭代很快,怎么平衡模型和产品的节奏?
胡渊鸣: Meshy 0是当时市场上第一个能生成贴图、可公开访问的产品。我们在前面验证模式后,不少竞争对手跟进。我们当时是第一个能让用户真正"用"的产品,虽然质量还不完美,比如模型有"四张脸" 等等。
但当时用户还是很兴奋。第一个用例是一个恐怖游戏,他们不在乎瑕疵,需要的就是这种吓人的效果。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把 Meshy 用在游戏里面的用户,因为当时市场上没有别的选择。
硅星人: 最近AI领域似乎也是这样,技术没完全成熟就推出,大家接受度还可以。
胡渊鸣: 是,但这里你就要区分来用你的人到底是用来解决问题还是出于好奇心。我觉得这两个是有本质不同的。
用来解决问题的产品的特点就是用户量可能不会一波上去然后又很快就下来,像3D就典型是来用的人都是想解决问题的。普通人会去出于好奇去做一个视频,但是他们会出于好奇生成一个3D模型吗?我想不会。我要么就是买了一个3D打印机,我现在需要3D模型了,我来Meshy。要么就是我做游戏,我需要3D模型,我来Meshy。我不会说没事做我生成一个3D模型玩的。所以它这个增长也不会像很多做视频生成的产品那样一下子蹿上去,然后掉下来,我们都是很稳步的增长。
如果是好奇玩的,有时候就比较危险了,它会在你的营收上带来一些幻觉,也会给创业带来幻觉。
硅星人: 回到技术迭代,Meshy 0之后呢?
胡渊鸣: Meshy 1解决了多张脸的问题。Meshy 2和3进一步优化贴图,但几何依然模糊。Meshy 4显著提升了几何,能做硬表面。上个月发布的Meshy 5又到了新阶段,特别是生物类几何做得非常好,在贴图方面也做到了去光,离直接生产可用又近了一步。
硅星人: 迭代这么快,背后是数据、网络架构,还是传统图形学技术在起作用?AI和图形学各自扮演什么角色?
胡渊鸣: 底层有好几个因素。一是数据,包括收集和处理。二是网络架构的选择。三是很多传统图形技术,在后处理、数据加工等方面作用很大。所以它是AI和图形学的结合,这也是我喜欢做这个的原因。3D 做的人少, 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需要图形学积累。而图形的技能其实是稀缺的,在这个时代反倒是AI的技能是相对来说供给更充足一些。
胡渊鸣: 最早我们试了Diffusion和基于SDS【编者注:Score Distillation Sampling,利用预训练2D扩散模型优化3D表示的技术】的多视角重建两条路。Meshy 0用了当时的Diffusion,效果不好。Meshy 1、2、3用了多视角重建,当时效果更好。
但我们一直没有放弃Diffusion的路线,直到2023年下半年做Meshy 4时试成功了,几何质量大幅提升。后面基本就是基于Diffusion的架构。3D 生成的底层技术和文生视频已经比较相通,而3D的复杂在于既有模型又有贴图,模型形态各异,不像图片是规整的二维矩阵。为这种复杂性要付出很多代价。目前我们和已知的一些其他产品,基本都是Diffusion为主。
硅星人: 所以Diffusion是主流?多视角重建这种方法不用了?
胡渊鸣:是的,Diffusion 是主流方法。在几何生成上,SDS 这类多视角重建的方法不会再用了。但我们也在尝试的新技术,比如自回归等等。但是不论用什么 AI 技术路径,都需要图形背景和直觉来处理数据和设计网络结构,本质还是AI加图形学的结合,未来能做的事情还很多。
硅星人: Meshy现在的用户量和付费用户情况如何?
胡渊鸣: 快300万用户了。大部分收入来自散客,是比较PLG(产品驱动增长)的模式。独立游戏开发者、3D打印用户、3D 艺术家是主要的用户群体,占80%,剩下 20% 是各种长尾的需求,比如老师教学用的心脏模型、设计师设计包包等。我们用户量的规模效应让我们能看到各种真实需求和未来可能性。
从太极到Meshy:与自己和解
硅星人: 聊聊你自己吧。从太极图形到Meshy,中间似乎有一段沉寂期?
胡渊鸣: 是的,中间有一段时间比较低调,感受到一些挫折。但是今天我可以比较坦然地接纳自己。创业有挫折很正常。我也接受太极现在依然是很火的开源项目(近三万GitHub Star,几百家机构在用),但在商业化上确实没找到高效的方式。
如果太极继续要做商业化,可能只能做外包,毛利很低,这不符合我们的文化。认识到这点后,我就决定算了,就把他当成一个开源项目维护着,团队做别的养活自己吧。
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是这个团队,基本保持下来了。公司只是改了名,换了新品牌。最早的基因——开放文化、硬核技术、写编译器的这种爱折腾底层的精神——还在。Meshy有很多传承自太极的东西,有些组件还是太极写的,一脉相承。
硅星人: 太极语言是你读博时做的,2021年毕业回国创办太极图形。这个转型最关键的节点是什么时候?
胡渊鸣: 太极语言是CUDA在一些场景下的替代品,让Python开发者能方便地编程GPU。但作为一个不卖硬件的公司,很难实现商业闭环。英伟达或许可以,我们不行。就把它看作对团队和我自己能力的锻炼吧。
我们在太极上做了其他商业化尝试,包括云平台和渲染器,都失败了。Meshy已经是我们第三个产品。实际上创业这个事情往往不像大众想象得那么容易,很少有一次搞对的。失败两次,第三次找到PMF(产品市场契合点),其实算快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不断在学,做一个创业者应该如何调整方向,如何去思考这些问题,思考重要的事情。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学了很多。也在之前不温不火的市场反馈中积累了很多经验。然后看到了ChatGPT,发现这东西好牛,这东西为什么能这么牛,还有Stable diffusion。然后我发现老的事情再做价值回报很少了,而新的事情去做当然很有可能失败,但一旦做成功回报会很大。然后大概是2023年2月的时候,我就想清楚,其他事情全部都不做,就只做这一个事情。
硅星人: 你觉得自己哪些地方进化了?
胡渊鸣: 我会想我当时没做好的是什么?我觉得我在同时扮演科学家、工程师、产品经理和创业者。太极作为开源项目能做好,是因为前三个角色我做好了——当时在做太极这个事情,我自己写了很多代码,当然社区也和我合作了很多,它在技术和科研上的创新是很多的,用户体验也很好,但是它没有去解决一个最大的、最有价值的问题,以及由于这个问题不够大,我们没有办法持续的去不断的扩大投入把它做下来。就是说,在创业者角色上,我没有选择一个足够大的市场。创业者最重要的事,是把资源从低回报移到高回报的地方。做一个小的事情,我写代码写爽了,是在取悦自己。但创业必须建立商业闭环,才能不断的有资源进来,让你解决一些新的技术上的问题,这样才是可持续的一个事情。
到了做Meshy时,我在创业者这个角色上成长了很多。我补齐了短板,选择了一个好方向、组建了一个好团队。我可以真正做一个团队领导者,把团队成员的成功作为我成就感的来源,从而进入到更加无我的状态。
创业的过程中我不断改变思维方式,变成更好的自己。可以说,做Meshy时的我已经是"渊鸣2.0"或"3.0"了。我更清楚这个事情需要哪些生产要素,如何发挥优势、回避劣势。想清楚了就干。Meshy第一个版本我们8小时上线,一天内1000用户,现在快300万。相对来说比较顺利。
硅星人: 你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当 CEO 重读 PhD:论智慧与勇气》,感觉也是在对内对自己进行梳理?
胡渊鸣: 对,更坦诚地面对自己。很多人缺乏面对自己的勇气。当你面对自己,会发现很多缺点,但也有很多优点。我最大的缺点是太想让别人喜欢自己,因为从小都是那种大家喜欢你,但这变成了一种包袱。这是缺点一。缺点二是有的时候还是不够激进,会比较保守。为什么呢?根源还是缺点一,太想让别人喜欢自己,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我后来意识到一点,这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表现。如果你自信,就不需要别人认可或者喜欢你、赞美你,只需做对你所在的集体有价值的事就可以了。
你不需要别人来赞美你,给你戴光环,或者说来喜欢你,或者说你再去搞一个什么成就,比如奥赛金牌,三年半读完PhD什么的,都不重要。你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行了,把你的团队照顾好,做一个被用户需要的产品就可以了。你如果整天想着这个人是不是又讨厌我了,那是一种多大的内耗,你就变成在为别人活着。
硅星人: 你其实被贴上过很多标签,比如姚班,比如"天才"。
胡渊鸣: 我觉得我班上很多同学那比我天才多了。他们在学校里面真的就是书看一两眼就立马考试。我反倒是更勤奋的一个人。其实很多事情上我比他们花了更多努力,我才到今天这样的状况。那我本科同学陈立杰(2016年清华特等奖学金得主,首位在理论计算机顶会FOCS上发表论文的中国本科生,将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助理教授)经常跟我说,他就是每天都打游戏,那他还能考得很好,我就做不到。我觉得那样是天才。如果是按那个四象限,他们都是学神,我顶多就是学霸的一种状态,我就只是比较努力而已。
但是我后来发现努力这个事情,也是人要幸运才能努力。你在一个好的方向上,你在赶上一个好的时代,你才有这个努力的资格。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非常非常幸运。
硅星人:但这些标签有帮助。
胡渊鸣: 我觉得这些标签对我最大的价值在于,当我客观地看待它们后,会更自信,不需要再证明自己了。它让我更早地能够跨到、进入到一个新的对于做事情的理解当中。别人可能还想证明自己技术行、能搞钱,我不需要,因为我写了太极,也融了五千多万美元。我可以更进一步,比如做一个有影响力的产品,凝聚团队,招揽人才,而不是还在证明自己是不是个好CEO。
硅星人: 感觉这有点像你博士期间做完几篇论文后,开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状态。
胡渊鸣: 对,回到了那种"我心里面想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就做什么"的状态。其实我在MIT第一年差点退学,因为没太多自由做喜欢的事。后来做了太极,感觉自己的生产效率被大大解放,因为我享受这个事情。创业也一样。最早的时候我有点拧巴,因为你说我继续去做太极,它是否能养活这个公司呢?可以养活,那我们所有公司所有人做外包,当然能养活。那这样是不是我想做的一个公司呢?不是。我不想去做一个自己不享受的事情,或者说把这个公司的文化变成一个控制成本的文化。
我喜欢的一个文化是我们要创新。那要创新就不能去抑制失败,甚至大家应该把失败放在台面上,谁失败了拿出来大家分享,我今天又失败了,什么原因失败了,其他人看到,OK,那我下次就不这样。鼓励创新的文化一定要接受失败,一定不能是老板一言堂,很多时候甚至是自下而上的。
我经常有同事说,渊鸣,你这个事情做的不好。那我作为 CEO 被同事批评,当然会显得没面子,但是没面子就没面子,那面子有多重要呢?我还需要在团队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吗?因为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了。所以你提到这几个以前的光环也好,或者这种标签也好,最后就是因为拥有过,所以可以不在乎。这其实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硅星人:跟自己和解了。
胡渊鸣:我可以真正做我自己,做我想做的公司。就算Meshy失败了,大家也会觉得这个过程很享受,收获很多。当然,现在看Meshy的势头,失败不太可能。但我的目标是:一,带领大家成功;二,希望过程中所有人都有进步和收获。如果大家干得不开心,没成长,怎么可能带着创新精神做好工作?
我们管理很宽松,很多同事在家工作。我的逻辑是,如果你享受工作,为什么一定要来办公室?当然有些交流必须当面更好,但我不管你何时上下班。实际上大家都很努力,很享受做一个有意思的事情的过程。
硅星人: 我昨天看资料的时候,找到一个你们姚班2022年的招生简章。里面有介绍杰出校友,列了可能20多个人,然后前面所有的人的介绍最后基本都是"教授"。最后只有三个人不是教授:楼天成、印奇和你。当时的介绍还是太极图形创始人。所以说姚班出来的教授还是更多,今天AI浪潮里可能变得不同,但你当时是为什么要做一个CEO而不是教授。姚班这个环境对你有什么影响。
胡渊鸣: 有偶然因素,也有底层因素。偶然的是,博士快毕业时,图形学领域的发展感觉有点瓶颈,我不太清楚我留在学术界能够做什么。
硅星人:你还拒绝了何恺明邀请你去 FAIR 实习的 offer,去了英伟达。
胡渊鸣:对。我在文章里也反思了。不过人的反思首先是现阶段觉得自己过得不错,然后愿意反思。如果觉得自己过得很痛苦,那就是后悔了,就不是反思了。当时就是我在做图形学,读到博士最后毕业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做什么了。因为当时没有生成式AI这东西,没有很多研究可以做。如果有的话,我可能就真的在学术界做这个生成式AI的研究了。
然后当时正好疫情,每天在MIT宿舍看YouTube,看了俞敏洪、王兴等人的视频,觉得学术之外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然后底层因素的话,是我喜欢做不同的事,挑战自己,不安于现状。总觉得世界上还有更大、更有价值的事可以做。Meshy也只是一个阶段。做太极也是不安于现状的表现,我觉得C++太难用,想砸烂它重建一套自己的东西。我总是喜欢做"创造性的破坏",创业是更好的方式。公司能转型也是一种创造性破坏。我可以接受暂时的痛苦,但一定要去往未来更好的状态,而不是向一个自己不太满意的方式妥协。
硅星人:和过去这些标签也和解了。
胡渊鸣: 我不喜欢给人贴标签,但是说实话,客观上来说,你说这些标签对你完全没有帮助,那也不符合实际。就比如说因为这些 "标签",大家都觉得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愿意和你聊聊,这个其实就客观上帮助你的公司的招聘,你去融资,投资人觉得这个人他有这样的标签,客观上来说总比没有好吧。
但是你真的自己别把这些标签当回事。我觉得我现在对自己看法就是我就是我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说为了谦虚,而是这个就是一个最健康的做事的心态,不要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反而能够创新的时候更大胆。很多时候自己少说一点,多听听人家怎么说的。然后自己在公司里面少做一点,少去claim一些自己的功劳。CEO自己的ego小了,团队才能成长。
而且这个其实才是一个公司要去发展最重要的一个事情。你如果真的所有事情亲力亲为——我以前是这样的,我真的就是非常努力的一个CEO,很多事情亲力亲为——当然我到现在还是很努力,但是我逐渐地去让我的团队能够成长起来。因为你如果CEO亲力亲为可以,五年以后你公司还这么大。
硅星人:本质上就成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对抗全世界。
胡渊鸣: 对。你就看项羽和刘邦嘛。项羽就是自己战斗力巨强,但是看不到有太多人帮他,最后为什么被搞得那么惨呢?还是没有这个格局,他觉得自己很强,就做不到把自己缩小。我觉得我现在很多时候在做的事情是把自己缩小。很多事情不要去参与,你让其他人去干,这样别人才能变大。你自己干什么呢?一,把最好人搞进来。二,想想这个公司未来如何做成比现在大 100 倍的公司。三,做好这个团队的"教练",他比你懂他专业的那块事,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在你这个公司能成功的人。比如他不知道你这个公司的历史,不知道你的公司每个人有什么性格,不知道以前那个文化在你这个新的地方能不能work,也不一定知道如何最好地管理自己的团队。这些只有CEO能解决。他需要你给他反馈,他需要你给他赞美批评,他需要你去帮他推动一些事情,他自己也需要去成长。
CEO变小了,这个公司其他人才能有所成长。
硅星人: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有点痴迷于对失败的研究。
胡渊鸣: 我觉得你可以说我是更坦然地面对这些事情。因为你要创新一定会失败。怎么可能做一个新的东西,一点失败(都没有)?这是不符合事实的,那你要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你自己骗自己,那你就没办法面对事实,那这一定是不健康的。
硅星人:有一个现实是,创业之前,你比较少经历失败。
胡渊鸣: 我觉得我经历的失败其实很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比如说我在MIT的第一年就差点退学。然后包括我在做太极,太极也最早的时候失败,整个架构完全是错的。后来我重写,做了第二次才把它大概搞对。然后再包括最早高中时候搞竞赛,我也失败。那我的好多姚班的同学,有一个甚至是初二的时候就保送了清华了,我自己三年以后,高二才真正拿到清华的保送资格。
硅星人:有点凡尔赛了。但你确实会跳出来看自己。
胡渊鸣: 那我当然会觉得我其实创业的条件比人家都好,我当然要比人家做的更好。是动力和压力吧。我也见过高中没读完但CEO做得很好的创业者朋友,我觉得他们身上有特别多值得我学习的事情。所以,还是平常心,把手上的事做好。
CEO如果不能客观认识自己、快速成长,一定会成为公司瓶颈。CEO最大的困难在于不能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往往太残酷了。长此以往,下属就会报喜不报忧,CEO 就会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决策就错了。保持开放心态,客观面对自己非常重要。
"Brain(头脑)、Guts(胆识)、Heart(心灵)、Taste(品味)"
硅星人: 现在哪些决策必须由你来做?
胡渊鸣: 招聘的最后一轮面试。公司大的方向,包括Meshy下一步做什么,产品走向。还有公司文化,我希望保持实验室那种对失败的容忍、管理宽松,同时又能不断创新、做出一流产品。这几件事我不放手。其他事应该是其他人做得更好,如果是CEO做得最好,公司一定完蛋。
硅星人: 招聘时你看重什么?
胡渊鸣: 我能比团队更好地判断一些事:他对这件事是否有真正的热情?能否快速成长?是否适合我们的文化?底层厉害的人,即使不懂具体技术,也可以学。我看重人的潜力,希望招进来的人能和公司一起成长,而不是当螺丝钉。人才是公司最重要的竞争力,也是我能带来的最大附加值。
我也会和人选很坦诚的和他说,我们现在哪里做的不行,需要改进。你来了可能不会很轻松,你可能会比较辛苦,但是你自己不会觉得心累。因为团队成员都很给力、很 nice,在努力的过程中你自己会觉得有所成长。我觉得做一个公司,你的业务、文化、市场、团队、管理团队和CEO,这些都必须是自洽的一个状态。要是不自洽的话,那就会做得非常累,也做不好。
硅星人: 你现在如何描述你们想建设的文化?
胡渊鸣: Brain(头脑)、Guts(胆识)、Heart(心灵)、Taste(品味)。
关于头脑,我们当然想招最聪明、最厉害、最能解决问题的人。头脑不一定是创造性的聪明头脑,也可以是那种充满意志力的正直头脑。
胆识就是你要敢于去创新,敢于去失败,敢于去面对自己,敢于去在大家面前说这个事情我没有做好。你要有这个胆量。有一些人他看起来非常的强硬,其实内心是非常脆弱。我们希望的一个理想状态是你内心要坚强,你外表柔弱没有关系,你内心要坚强。
至于心灵,就是你得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你不能把你的合作伙伴当工具使,当棋子使。我也不会把公司的每一个人当工具或者棋子使。你来了公司就是团队的一员,除了团队要成功以外,我还会去思考你自己在这过程中,你擅长什么,你热爱什么,你怎么能成长,你的家庭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你有哪里是需要我去灵活管理的。比如说你要是在家要照顾小孩,那你就在家工作,没关系,你只要能产出好就可以。
然后品味。我们做我们觉得美的东西。这美当然有设计上的美,我们产品上是美的,我们生产的东西是美的。但是我们也希望每一个人要有自己的底线,不要说其他人做一些乌烟瘴气的事,你也跟着同流合污。你有没有自己的思考,有没有自己追求的事情,有没有自己的理想?
我觉得这些可能都比较抽象,特别是品味。但是我自己在面试过程中,能深刻的感觉到这个人品味到底怎么样。只有这些想法是一致的人一起来做一个事,大家才是志同道合、有默契、相互喜欢的,能把事情做成的。
硅星人: 虽然没在大厂待过,但感觉你其实知道大厂的那些(问题)。
胡渊鸣: 是啊,大厂之间的部门与部门之间的仇恨可能比他们和外界的仇恨更大。
硅星人: 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胡渊鸣: 不过这样创业公司才有机会。要是大厂里面也像我们这样精诚团结、没有内耗,那我们创业公司就完蛋了。
硅星人: 不过确实是宿命一样的。有一天你们做大了…到时候再找你聊。十年以后可以再聊一次。
胡渊鸣: 对。十年以后再聊一次,一定要聊。
硅星人: 最后,你觉得五年后和十年后你觉得Meshy会变成什么样。
胡渊鸣: 五年后,希望我们已经上市了。十年后的话,我想把 Meshy 朝着一个对社会创造最大价值的方向去做,做一件大事,比如说通过生成式 AI 解放每个人的创造力。就像 NVIDIA 始于图形渲染,最后发展成生成式 AI 时代的基础设施。希望我自己能比今天更勇敢,做出对产业有颠覆性改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