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来研究明清江南地域的学术著述颇丰,《市镇内外:晚明江南的地域结构与社会变迁》一书,书名虽有 " 市镇 " 二字,但实质上是通过市镇发展深挖晚明江南家族兴衰的历史规律。作者杨茜长期从事明清史及江南区域史研究,她以权势阶层为切入点,深入市镇内部,揭示了在带有明显人为 " 创市 " 痕迹的市镇中,权势群体的形成与变化。

本书所指之 " 市 ",是介于镇与村之间的小集。这些小集虽不似镇那般人流密集,经济体量也稍逊,但彰显了一定的商业流通特色,常常聚集形成体量较大的 " 主姓 " 家族,近似于现在所说的抱团发展。杨茜梳理这些新兴 " 市镇 " 的发展历程后,总结 " 主姓 " 家族从平民百姓实现 " 士绅化 " 的主要路径有三:一是或 " 借助宋元以来积累下的家业 " 或 " 通过入明之后的土地开发积累财富 ",从而实现经济上的出人头地;二是通过取得功名,实现扬名立万;三是通过在官府委任的基层职能(比如粮长)获得经济利益,从而实现在当地高人一等。
三条路径之中,功名堪称 " 硬通货 ",是历史洪流中的不倒翁,当然卷入上层政治争斗者除外。曾著有《丁宾传》的杨茜在这里详细解读了嘉善北部沉香湖畔丁宾家族的辉煌业绩。明隆庆五年(1571)丁宾中进士,官至南京工部尚书,后累加至太子太保(正一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丁宾的入仕带动家族兴盛 ",其家族所在的 " 丁家栅进一步发展成为具有明显‘主姓’色彩的自然集镇 "。
不过,以今天的视角审视,丁宾的入仕多少带有某些灰色成分。丁父坚信," 一个家族在几代之内,如果没有新的科举成功,向下流动的进程会进一步加速 "。在经历大儿子丁寅 " 两次乡试不中 " 后,丁父剑走偏锋," 把两个儿子送进北京的国子监读书 "。自宣德朝以降,江浙一带极度推崇科考功名,加之经济基础较好,要想在千军万马中挤过科举的独木桥,概率低得让人望而生畏。进入国子监读书的最大益处在于," 可以在顺天参加乡试,进而能争取更大的科考胜算 "。在今天看来,这是活脱脱的高考移民。能走出这样的曲线科举道路,足见丁父眼光之高远,当然其家底也相当殷实。
丁宾的成功显然具有强烈的示范意义。当地人陆氏亦曾照猫画虎," 利用投赀入监的方式,参加顺天府乡试 "。相较于丁父,陆氏做法更为出格,他想方设法 " 转换籍贯,入籍顺天府 ",以便 " 后代子孙都能有参加顺天乡试的资格 "。
科举之路越是艰难曲折,越是表明功名在江南地区具有不可替代的召唤力,功名是所有上升通道中最为稳定的入场券。" 紫隄候氏通过‘一门三进士’的科举荣耀,从一普通贫寒之家,迅速崛起为当地最大的门第望族。" 可一旦失去功名护佑," 主姓 " 家族在面临其他挑战时,极易陷入被动局面。紫隄村的沈氏嘉靖朝后因 " 再无贡生以上的成就,生员亦极少 ",因而 " 逐渐失去了紫隄村大族的地位 "。墙倒众人推,明清鼎革之时 " 奴变 " 四起,沈氏遭家仆 " 沈添等人变乱 "," 家产遭哄抢 ",自此一蹶不振。另有 " 何氏因科名断层被新兴杨氏逐出何家市 "。

除了功名,其他 " 主姓 " 家族创市之初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像紫隄的沈氏善经营棉布和蓝靛贸易,至嘉靖年已成为 " 紫隄近村第一著姓 "。海门的归雷以抗倭义举闻名,在此前的嘉靖十六年(1537),县城西面虞山脚下尚湖岸边的一片低洼水田被归雷占有。这片水田,因堤防崩坏而遭弃置,归雷出巨资,借修堤的机会,将水田占为己业。看过《万物生》的读者想必不会陌生,农耕时代的田地其价值非常巨大。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乡绅参与公共治理活动并不是纯公益性的,他们常常会夹带私货,从中谋取私利。
相比之下,一些因担任基层职能如粮长者,其发展壮大自带 " 灰色 "。紫隄的秦氏是明代前期非常典型的粮长大户。杨茜指出,粮长 " 身份位置相当优越,地主大户多以得充粮长为荣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粮长看重的往往是 " 借职务之便,征解过程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至少在宣德年之前,粮长一职实乃肥差,这也成为一些人的致富之路。
实现地位上升后的 " 主姓 " 家族,为巩固其社会地位使出浑身解数,有的选择攀附地方官员,寻找靠山;有的附庸风雅,大兴园林之风,更以此作为结交 " 有实力 " 官员和社会知名人士的媒介;有的相互之间通过姻亲等方式构建裙带联盟,进一步 " 锁定 " 阶层地位,像 " 丁宾的子侄辈、曾孙辈、所娶的女子几乎全部来自品级较高的官宦家族,包括巡抚和中央官员,而丁氏女子则无一嫁入布衣之家 "。当然,必要的公益行动是臣服人心的重要举措,因此 " 持续的义举是(乡绅)获得乡间声誉和支持的重要方式 "。凭借交游和姻亲叠加起来的社会关系," 主姓 " 家族的乡绅形象逐渐 " 士绅 " 化,成为地方官员座上宾,经常出面协助维护社会秩序,牵头公益义举。
历史表明,盛极必衰," 主姓 " 家族亦难逃这一规律。在杨茜看来," 主姓 " 家族的衰落具有多样性和个性色彩,但也有某些共性。士绅化的乡绅有时会遭到其他家族的强力竞争与挑战,如天启年间,长泾的夏氏在与顾家的争斗中败北而不得不搬离。先富家族遭遇后来者的挑战," 长江后浪推前浪 "。
相较而言,体制性衰落才是压垮 " 主姓 " 家族的稻草。杨茜指出," 明初设置的赋役制度,经过百余年的发展,逐渐变形,赋役沉重、签派不均成为基层社会中的一大弊病 ",那些曾经实力强大的 " 主姓 " 家族包括嘉善丁氏,亦因难堪徭役之重而走向衰败,除非家族中持续有人入仕。" 从长泾夏氏历代传主的资料来看,家族的衰落,最直接的原因,是被迫承担嘉靖、隆庆年间府、县的库子、斗级和筑城的徭役。" 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粮长,自正德之后," 随着官绅优免的扩大、民户的逃亡,作为税粮征收基础的里甲制度逐渐解体,田赋征解愈加困难,大量的亏欠都责纳到粮长头上 ",当 " 赠累日增 ",终不堪重负。
总而言之,江南 " 主姓 " 家族在建构晚明基层社会秩序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但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他们又往往难以挣脱历史潮流带给他们的动荡与不安。